瘦削者

当一个瘦削者
爱上另一个瘦削者
他们的爱是瘦的
他们的日子是更瘦的

他们不可能改变什么。

2002.3.10

……

两个城市之间的距离

我一直很担心,如果
我突然地亲吻你,你
会不会大声喊起来?
然后,在我的茫然失措
中,你狠狠地扇我耳光,
踢我的小腿,再吐我
一脸口水;之后,在
应声而来的同事间,
我被撕扯碎了衣服,被
批肿了面颊——从此
灰溜溜地滚开?

我没有亲吻你。我
的离开依然让你心伤,
但不是愤恨,是遗恨;
我很后悔没有被你扇
耳光,踢小腿,再吐上
一脸口水;我在你
写的城市里,看到你
思念的那个人的距离,那
距离是我爱你的最痛的
距离。这距离间只有春天,
春天只有希望。只有希望。

……

火炉

我的嗓音像蓝色甲虫
投入火炉熊熊的火焰
翅膀闪着光,比火焰美丽刺耳
这些毕剥的声音愤怒抵达凶兆

屋里应该有一只火炉
围着它的各种低调声音
不会因为温存和虚伪燃烧
或由于丝棉嗞嗞的吼声投降

声音就那么热烈、纯粹
内心尖锐地措辞
从炉灰掀起铁钳、石块
像围拢的蜡烛和烟霭

我的嗓音由于光线而绚丽清晰
谄媚和谎言化作黑暗的边缘
重重心事,比火焰宽泛的目光
一只天然血腥的蜜蜂在飞舞

……

观马

我看见万匹马儿入夜恣意奔跑
听到它们疯狂的嘶鸣
风里逸得很长很长的鬃毛
三月啊,是赏花儿的时节

芦席上的皱褶和晨光在对抗
花瓶上隐约有白马奔过
树根通过秘密的路缠住月亮
收拾光明的残局

石头拾掇着它们的剧痛
马群在春天一意孤行
什么样的艳丽和古旧跨上马匹
丝绸在马蹄的挥舞和杂沓下

乱纷纷的像青翠的火焰
草原在渴望里多么刺眼
树上的密叶因为愤怒而苍老
我们因为亡途而浪迹

或永远终止这里
没有希望地享受我们的报酬
孔雀的乌木屏风,胭脂和画卷
绣纬一样令人厌倦的生活

我多么害怕看见那匹火驹呵
当我们的目光在圈子里穷尽时
独酌太秀丽的细节和神灵
它会从另一个方向飞来

一道光芒把人间揉遍
花儿上轻柔的蹄子,火的阳兽
我们突然紧紧束了胸怀
金黄的大地如此灿烂

……

庑廊

我逃往阴暗的庑廊时
心里多寂寥啊,春雨不住洒下
风暴留下的一点折痕和用心
像树杪抹掉喧嚣尘浊

鸟儿穿过我的衣襟像圆柱大厅
刀剑在花园多么湿润
鸡血石再度垂泪
代之帖木尔和青木地板

美丽的乡间林荫,一闪而过
苗条的人儿像芒刺跟入食指
我胆怯地走上这条道路
像一只黄蜂直抒胸臆

天空游动的白云
精确的斗拱记取了我们
裸露的腰身,昏迷不醒的蝴蝶
青铜扶手上绕过的马车

都来进入这废祠吧
石头用来建筑和回旋
推倒、废黜这些枯死的雕塑
这些舒卷长舌的偶像

壁龛里成群的野兽
嚣张的木头,多么腐朽
这不是对生命充满的敌意吗
也是对信念的一种默许

……

凤凰花

五月天,我的眼睛亮了
全城燃烧起来
凤凰花,灼灼的凤凰花
到处放火。
气温直线上升
我紧闭的窗门
一扇扇为你敞开。
烈焰一团团
点燃冷清清的院落
映红了灰暗的水波
由山脚一路烧上坡
连我心中那口幽深的古井
都溅到火星。
我,也燃烧起来。
你用白热的焰心
炙烤我寒凉的情怀
用橙红的云彩
把我每一寸都包裹
炼我成一只再生的
火凤凰。

……

着魔的时刻 ——题王庆华摄垦丁石阵图

当流光着了魔
紫色的蛟金色的龙
在波涛间穿梭。
水花在虚和实之间彷徨
不知道该扮演浪涛
还是化身迷雾。
回不了家的水手哭泣
在遥远的水域。
夕阳舍不得归去
震颤的手指攀住山头。
风浪中打过滚的群石
顷刻列成阵势
静悄悄
等候夜神飞越小岛
等候她月牙白的赤足
裹在乌纱裙里的赤足
踏上他们裸露的胸膛
叮咚起舞。

……

大度山写意

大度山的风
在平铺的斜坡泼墨
我穿越化开的浓黑
栖落在钟塔顶上。
斜欹的相思树,一排排
狂草般乱舞
躯干折磨得削瘦
脖子抽得细长
承受多少场初恋的风暴呢?
飞雾渲染得一样青湿
但阳台上吟风的女孩呢?
重楼的空旷,那留白呢?
引路的流萤以及梦谷呢?
再不能浏览野色的横轴了。
城市的怪爪横扫上山
伸出灰暗的钢条
四面框住这片净土。
只有长天高旷如故
紫色的夜云挥洒而过
就是这高旷,这空灵
浸润今日的你啊
昨日的我。

后记∶丙寅冬访母校东海大学,偕光中先生夫人宿宾馆,风撼长窗,一夜难寐。
后赴台北与挚友瑜论大度山今昔异同,因有是作。

……

风吹沙

我去过南方的风吹沙
那里不但狂风吹沙啊
还鞭策蓝色的群马
扬银色的鬃踢透明的蹄
你推我挤没命地投奔
永远登不上的滩头
狂风啊不但鞭马
还抽打觅风的人
抽她苍白的脸
扯她疯疯癫癫的乱发
把针一般的细沙
撒入她绽裂的伤口
唉,那不曾抚平的旧创

她摇摇晃晃地立着
任飞沙雕凿她的玲珑
双臂左右张开
是要拥抱风的精灵罢
忽地素白长裙倒翻
网住她的十字身形
象一只巨大的纸鸢
她升向昏蒙的高空

我匍匐在移走的地面
仰望的双眼流出浊泪
唉,狂风又荡纸鸢的秋千了
沙的漩涡中央一条细丝上腾
这头牵系我掌上的生命线
那头通向她的心结
那条细线啊,脐带般的细线
仍然紧紧握在我的手中

后记∶秋偕范我存、蓉子、姚宜瑛、张桥桥、邓佩瑜、徐君鹤同游宝岛南端,于
风吹沙海滩遇狂风,人吹得直不起身,浪吹得争赴沙岸,我存(余光中夫
人)说∶“海,象不象蓝色的马群?”

……

王昭君

“时呼韩邪来朝,帝敕以宫女五人赐之。昭君入宫数岁,不得见
御,积悲怨,乃请掖庭令求行。呼韩邪临辞大会,帝召五女以示
之。召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景裴回,竦动左右,帝见大惊
……”
——后书,卷七十九,南匈奴传

承明殿的喧哗霎时沉寂
几百双眼睛遥望殿外。
我们环佩琅琅,
登上白玉石阶。
陛下,你就要见到王嫱了!
我就是你寻求的绝色。
殿前铿然一响,
我的容光炫惑了禁卫,
他把不稳手中的长戈。
我曾是江城一首醉人的歌,
莲步踏过多少失落的魂魄。

曳地的深衣裙裾,
托我升殿如绿云。
落日剪出我的风柳腰,
直映入龙座上你的双眸。
陛下,空等了你三年!
你只见过画里的王嫱,
他的画笔化神奇为腐朽,
勾出空等十年的憔悴。
风华岂能用钱币衡量?
我的傲骨触犯他的权限;
因此花容在寂寂深院开放,
夜夜覆盖清冷的月光,
遥想高台上的笙箫,
以及承露盘中的晶盈雨。
陛下,我不甘心老死宫中,
唯有离开你,远离长安,
我们才有缘相见。

“宁胡君王嫱见驾,
万岁,万岁,万万岁!”
你的冕冠倏地一动,
白玉珠旒乱晃,
掩不住你眼中的惊愕——
晚风掠开碎冰,
荡一池春波。

我袅袅俯身下拜;
呼韩邪拍案惊起,
风霜的脸满布欢喜。
以后的蛮荒岁月,
都交付黄沙、庐帐、
刺痛肌肤的毛毡、
以及异族男子拉弓的臂弯。
陛下、你的深情也刺痛我,
纵使你爱我,以无尽温柔,
你的宠眷能多久?
倒不如你魂牵塞外,
因为得不到的,
属于永恒。

后记∶当我读后汉书,“南匈奴传”,说到王昭君在宫中几年都见不到皇帝,“
乃请掖庭令求行”,我忽然悟到她是个很有个性的女子。原来她是自动要
求嫁到塞外异族去的。这种决定平常人作不出来,对中原的汉族女人而言
,塞外生活不但落后、习俗野蛮,而且嫁出去是否能得匈奴王的宠爱仍是
个未定之数。王昭君不仅只是果敢,对自己的美貌与机智,更是充满了自
信心。

笺注∶一、承明殿是汉代宫殿名,在长安未央宫内。

二、汉白玉,美石的一种,质润腻近玉,产河北。宫殿建筑常用来砌阶。
即大理石的一种。

三、《汉书》卷九,元帝纪∶“竟宁元年(公元前三十三年)春正月,匈
奴呼韩邪单于来朝……赐单于待诏掖庭王樯(《汉书》卷六十四下,
又作王墙,《后汉书》作王嫱)作阏作。”是年元帝四十三岁,单于
亦当在四十岁以上,因为他于公元前五十八年立为单于,到竟宁元年
已立二十五年。

四、江城是指湖北秭归,王昭君的故乡,汉代属南郡。秭归在长江北岸,
近西陵峡。

五、深衣是由春秋到汉流行的服装,上下连身的长袍,通身紧窄,特别能
显腰身,长可曳地,下摆呈喇叭状,并以带系腰。

六、《西京杂记》,卷二(四部丛刊本)∶“元帝后宫既多,不得常见,
乃使画工图形,案图召幸之。诸宫人皆赂画工,多者十万,少者亦不
减五万。独王嫱不肯,遂不得见。”(这个画工后世传为毛延寿。)

七、汉代帝王所铸之承露盘,高达十多丈,承接天上甘露,以求长生不老
。有关承露盘见曹植的承露盘铭。又,雨露也可指恩幸。

八、“君”字是封号。非皇族的异姓妇女,以恩泽封者,曰君,地位与长
公主(即皇帝之姊妹)同,见蔡邕,《独断》,卷上(抱经堂校本)
。但昭君不是封号,据《汉书》卷六十四下,昭君是她的字。王昭君
的封号是“宁胡阏氏”(阏氏即匈奴人的皇后),见汉书卷六十四下
。临辞大会上,昭君尚未成婚,所以姑用“宁胡君”的封号。

九、皇帝冕冠用十二旒,串白玉珠,见《独断》,卷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