慨 叹



我是丧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鲜?
多少夜星空的静寂滴下绿阴的树间?
春与夏的笑语?花与叶的欢欣?
二十年华待唱出的青春的歌声?

我饮着不幸的爱情给我的苦泪,
日夜等待熟悉的梦来覆着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唤草一样青青蔓延,
手指一样敲到我紧闭的门前。

如今我悼惜我丧失了的年华,
悼惜它如死在青条上的未开的花。
爱情虽在痛苦里结了红色的果实,
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难捡拾。

……

脚 步



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
有如虚阁悬琴,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
黄昏风过,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
又如白杨的落叶飘在屋檐的荒郊,
片片互递的叹息犹是树上的萧萧。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梦得酣熟,
而又清澈,脆薄,如不胜你低抑之脚步!
你是怎样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阑干,
怎样轻捷地跑来,楼上一灯守着夜寒,
带着幼稚的欢欣给我一张稿纸,
喊着你的新词,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写诗!

……

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收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夭!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1932年

……

预 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口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1931年秋天

……

认识十四行——给臧棣


行走在街道两头的身影飘忽的人,很少驻足等待的人
额头亮大、长发纷扬的人,缄默不语的人,回家的人
风雪中安详地关上身后的两扇小门,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我们当中有谁认识他的面容?或者,谁是他愿意认识的面容

那是谁呀:夜深人静才开口说话,是与神明交谈
多年过去仍然不愿意留下让人觉察的痕迹,像四季轮回的天气
他身穿微服,独自一人出没在城市暗夜的中间道路
这样漫长的巡游曾有一次惊动梧桐叶上秋天的露水

有一天是大地的节日:他从领地归来
带回两束光泽雍容的麦穗
一束别在腰际,一束迎风致意

那是谁呀。这个人身材高大,与人为善
伸出一只手向人间问好,祝福大家
这是多么让人难以认识。因此他是谁呢?

……

美好十四行——给寿平


我梦想中的爱人在林子中
为我采满篮的蘑菇
有风从她手指间吹过
她微微侧身,长裙象一朵巨大的蘑菇

林子中厚厚堆积的树叶发出浓郁的叹息
她在风中盛开,随风而动
向着耀眼的光线,她的双眼迷蒙
有一些泪珠从中落下,在长裙上跳跃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美啊
像驿桥边寂寞的红花,那么深远、辽阔
“但为什么,她的蘑菇散落一地?”

美和纯洁女神啊,赐我才华吧,让我
能够形容她,书写她。不,赐我朴素忠贞吧
让我带她到林中的小圆木屋,对她说:“我爱你,永生永世。”

……

信仰十四行——给清平


我从小朴素,长大成人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一直好好生活,不久还将娶妻生子
挣钱养活他们:我的肋骨和骨血
我从来听从神明的安排,努力做到顺流而下

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一个家,我可能有的叫公寓
春天刮风,冬天落雪,我在窗帘后边居住
和我一起生活的是爱情,炉火和苹果
爱情是我的信仰,炉火是我的信仰,苹果是我的信仰

我断断续续写下的诗集,是一卷信仰之书
在那里我试图确认自己很少错误
这同样并不意味着我有一个最后的信仰

那要等到大限将至,我彻底认清自己的形象
没有它目前我也能熬过一些不好形容的日子
读书,上班,饮酒,和朋友们聚会到天亮

……

流水十四行——给王枫


我们祖先中最有智慧的人说:上善若水
许多年过去了,少数几个智者理解了它
在生活中实现了它。但有谁像你一样
在我们这个嘈杂的时代,像一条大水

有时波涛汹涌,滚滚而过
有时沉静无言,像一枚落叶
当它看上去像万物一样安然
或者澎湃,或者清澈

但它从未停滞,随物赋形的流动
永远的流动
这正是水的本性:兄弟啊,你该有多幸福

同样的幸福只有浮云和飞雪,并且
你从不多余地说明它:和万物真实地相遇
什么也不能真正伤害你

……

肖像十四行


我的躯体,这副锈迹斑斑的皮囊啊
要到几时才能让我熟视无睹
彻底放弃对自身的眷顾和留恋
像出家的佛陀,如羽毛漂浮空中

心像身躯一样污浊、孱弱,波澜四起
倘若不是有死亡远远地耐心等候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纷至沓来的虚假的声音
让头颅安置在清澈的井底

蔡恒平,神明说:不要轻举,妄动
伸手反摸自己冰凉的胸口
双手能抓住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

神明啊!我是个愚鲁的人,不堪救药
和我的同类格格不入。请怜悯我
接纳这颗孤单失群、显得可笑的灵魂

……

汉语——献给蔡,一个汉语手工艺人


数目庞大的象形文字,没有尽头
天才偶得的组装和书写,最后停留在书籍之河
最简陋的图书馆中寄居的是最高的道
名词,粮食和水的象征;形容词,世上的光和酒
动词,这奔驰的鹿的形象,火,殉道的美学
而句子,句子是一勺身体的盐,一根完备的骨骼
一间汉语的书房等同于一座交叉小径的花园
不可思议,难言的美,一定是神恩浩荡的礼物
因为它就是造化本身:爱它的人
必然溺死于它,自焚于它。然而仅仅热爱
就让我别无所求。——美从来是危险的
我生为汉人,生于世纪之末,活到如今
汉语的迷宫,危险的美的恩赐
是我最后栖身之处。我自囚于其中
那里是另一种真实,更高的真实
作为对比,或者作为报应,人们寄存形骸的世界
虚伪、下流、没有意义、丧失本质
时至今日,汉人啊:这是我们硕果仅存的荣光
守着神明的钻石一贫如洗
有谁和我一样?享有王国及其荣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