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葬马的人


1。如果风不从坡上吹过

风从坡上吹过,春芽会抽出鞭子
那是湿润的风,当它从肩膀滑落
整片整片的树叶也会滑落

它和我的行程多么相似

我以为风会把我送上高处
送上瓦檐,鬓角,母亲一样的睡眠
事实上,我只是风的一部分

如果风不从坡上吹过
我是否会衰老得更慢一些

2。四十公里以外

我写下十月
写下枯草,死去的河
母亲剧烈的咳嗽就会漫溢开来

十月,土干地燥
洞穴有些寒凉

远行的人都回来了

我在给母亲写一封信
作为遗言

3。信江

不是所有的河流都泥沙俱下
比如信江。它慢吞吞地活

象一个老人。嘴巴流出脓水

它老得那么孤单
象被人群抛弃的一个

4。埋葬马的人

埋葬马的人暂时把生活放了下来
整个春天他都在寻找一块地
水草要肥美
大道要通天

他把天空埋进坑里
把十万平方公里的草原埋进坑里

埋葬马的人掘土取暖
是什么盖上了他的胸膛

5。消失

“我没有地方可去”
“我也是”

黄昏粘湿,雨一直在飘
向下的台阶没入河里

“我们去河水消失的地方吧”
抱紧的双手松开

十五米深的黑暗比天空下的更辽阔
象我小小的怀抱

6。景象

光线从哪里来的呢?
把枫林村涂得炭黑——
一个土丘 一片葵花 一个偃卧的人
河边渐渐浓密的夜色

从土丘往东走七华里
到了小镇郑坊。信州尚远
还须坐一夜的小船

光线来的如此突然
悲怆,翻腾
我知道,人的一生都会有这样的时候
我的,只不过提前到来

……

我的一生在黑夜中熬尽


向北的灵山 在遥远闪耀
让我以为是冬天剩下的亿万吨积雪
压在连绵的屋顶
一个守夜人走在天边
戴着银制的面具
他的皎洁让黑暗上升得更高

守夜人披一件大氅
云朵的质地 缓慢的脚步走得比光阴更快
我常常梦见他∶当夜色降临
道路都是从大海开始的
以梦为马,周围荡漾无限的蔚蓝

是否有这样的经历?当向下的光
和向上的黑在虚无的高度不期而遇
我能否说出?说出
内心的景象∶半明半暗的脸
悬一滴清泪。那是大海

天空没有悬挂道路,我的一生
也不比泪滴更辽阔。向北的灵山
满天的纯银在碰响在辉映
守夜人则看见大地四处一片黑暗
而我们仰望长天,他向黎明奔赴


2。内心的秩序

楼下的邻居是个盲人,我熟悉他的生活
当睡眠套住了城楼,他开始收拾
鱼的尸体,半块烂掉的西瓜,擦脏的手帕
把杂乱不堪的生活
一一整理

“亲爱的瞎子,把电视打开,我想看看
那个好人是不是被活埋了。“这是一个梦呓
“人的结局不是死,而是没有光”
盲人说,“我想知道声音的颜色。”
“嗷。秘密,这是一切的理由。”

他手中的铁锤,当。当。当。
把钉锲进腿里
作为一把座椅,必须要承受重量
爆裂的声音在他四周回响

“真让人不得安宁”一个人在埋怨
他刚从千里之外的梦中回来,汗水涔涔
“一个瞎子,隐身在我们的反面
是件恐怖的事”

干完活,盲人走下楼道
黑瘦,些微的驼,四肢长满蘑菇
悄无声息。广场的青草
闪亮 整洁,正泛起光滑的皮毛


3。废墟

海水驼着建筑
这是广场。蔚蓝的居所盛满失火的花穗
昏暗的午后 鸽子把纯白的心脏交出
在斑斓的画布升起。我的太阳 誓言和家

啊祖国!玫瑰的祖国!埋着铜浆的祖国
一个人裹着宽大的龙卷风
旋转式地舞蹈。盲眼的仓库
收入欲望饱胀的蝗虫 暴碎的船帆

广场中央是头颅煅制的爱神
残破的胸腔上高耸的塔
五朵葵花喷射黑暗的漆
细碎的水珠 这是人类不可揭示的秘密

最后一只乌鸦守着教堂深夜的尖顶
惟一的知情者 窥见背诵诗篇的人坐在地上
满脸的纸屑。他们饥饿却不哭泣
圆柱和红墙构建的风暴
一只爱饮血的老鹰是我们的峰巅
拒绝喊
但不能拒绝死亡对他的歌唱

步入天堂的人
放弃铁和光

从间隙到另一个间隙
一次亮丽的旅行时寻找怎样的星座
掠过峰巅 松开光明的爪
撒下荒芜和遍地黑暗

嘶鸣,啊!深夜的啜泣嘶鸣!
让谁动容
一片透明。象云
举着飞翔送入比苍穹更高旷的心房
一朵葵花喷射万束火焰
血的飞升!
无限的速度照见遥远的银羊

风啊!揉碎我!

爱人展开羽毛 群山电梯一样下降
金钟里高悬摇晃的马灯
风声敲着瓦砾 只有失眠者倾听
干渴的喉咙冒着歌唱的流火

腐烂从骨头开始
只有我舔过的伤口才能愈合

云层的深处 飞翔只投下巨大的背影
祖国,矿藏的祖国。我的心向北!
所遥望的玫瑰是被眼睛磨亮的泪水!
一只炸干汁液的月亮西去
一只翎羽燃烧的鸟儿远离

我们拥抱在一棵古树下
一片唇接近另一片
硕大的树冠仿佛大地的囚笼
弥眼砂石遍地植物的残骸
这棵树从心烂出
谁能救治
只有砍伐
一滴泪融和另一滴

从来爱是轻 奔驰的骑手向盲人送去
百合的灯。爱人忍着泪∶图纸错了
一切失去秩序
秋天的建筑剩下凌乱 这个时代
心灵啊 这棵古树下的废材料

黑暗更加弥合 在海水里我的舌尖等你
翅膀刀锋一样横过天空
谁攥紧闪电
碎步驱入婚姻的牢房
绚烂的光怎样把颤瑟的心安放原处?
脸庞苍白被泪水淹渍
手中的灯灌入呼啸的风。。。。。。摇曳


4。从黑暗到黑暗

我说今夜遭遇∶黑暗上升的重量
双肩更沉 怎样的露水让我们仅存明亮的注视
堆积在婚爱中又是怎样的酸涩
羽毛啊 请把我带到黎明的边缘
深邃无边的蔚蓝就要在血中波动

鸟在枝头 从不相信有比它更高的天空
叶子遮住伤口。惊觉敏锐
使树枝获得飞翔的高度
如果我是枝头。啊 如果!如果!它就是我复活中的婚爱!

闭息倾听 这寂静比哭声更撕人心肺
劈面而来的切割把我推向无所依援
体内只剩下空洞的钟声
我需要拥抱
只有拥抱才能抵御这场大风

一个人领着大风前进
后面紧跟一大群狂奔者
他们的盲目使大地猛烈震颤
啊!“何谓胜利,挺住意味着一切!”
爱着一切 如同爱着毁灭

婚爱就是翅膀 请把我送回早醒的河流
那朵思慕的容颜内心又是怎样的艰辛
珍藏最后的童贞。这个时代
别说美德 就是美也难以传颂
我说今夜遭遇 还没说出就已恸哭无声

……

深夜回家的路上突然发现春天


大钟高悬胸前佩一块白玉
星星镶在周边闪光
--所仰望的天空,黑暗映衬的美影
壮阔 无边

在回家的路上,肉体的大钟
被什么热烈地冲撞?喧哗的信江背叛了河流的意义
投奔异乡 西去流浪

冬天尚未消失枯树就吐新芽
"没有死亡的,就让它加速腐朽"
我看到一座城市在大地上安营扎寨
一对情侣在树底下准备生育

解除了的衣物江水收留
剩下翠绿的一件,少妇头戴柳帽
不断地向信江吹气∶快绿吧
把哺育和复活的消息
告诉每一个冬眠者

我焦渴。我需要春天的唾液浇灌
但迟迟不曾相遇。我有些害怕
头顶的大钟仿佛随时会坠下来
把我扣压在其中

……

练太极拳


我一个人在房子里
练太极拳,光着身子
来来回回,伸手伸脚
轻如燕,仿佛浮起来
我练了将近一个小时
太极拳的奥妙实在太深
我的领会能力有限
今天就练到此为止吧
该休息休息了,我一停下来
觉得身体有些不适
肌肉一直在动,手和脚
一会上空,一会下地
跟疯人似的,我有点害怕
抓住一把椅子
让手象椅子一样稳定下来
椅子沉重,我却举起椅子
砸向挂在墙上的钟表
“哐当”一声,碎了
我很快又举起金鱼缸,砸向
阳台,阳台的花盆
逐一破裂,花在一瞬间
全部绽放了
我的脚也开始收不住了
先后踢倒暖瓶和茶杯
一张圆桌形的茶几
我踩在上面,跳了一下
破碎的玻璃,铺满一地
我在上面找不到一滴血
只找到一个练太极拳者
那张充满愤怒的脸

……

我把它叫做雨


雨下起来
一点也不象是雨
象什么,不好说
雨就是雨
哪怕一点点地下
只要从天空中掉下来
我把它叫做雨
不叫雾
尽管跟雾有相似之处
雨下起来,下在
几个月的干涸里
所有的人都躲起来
朝雨驻足,观望
雨一开始下得小心翼翼
蹑手蹑脚,下着下着
象一头狮子,横冲直碰
这时,有人喊了一声
下大雨了
我开始意识到,雨
越下越象样,越体面了
从屋檐往下流
挂在我的面前
象一面帘子
但我还是把它叫做雨

……

桔子


一只手熟练而迅速的剥开桔子,
指着桔皮说∶“就这颜色命名为桔色。”

大多数桔子零乱的挂在树上,
剥开的桔子整齐的排列在盘子里。

脖子上围着餐巾的嘴巴吹着哨子,
交响乐舞动着指挥棒的秩序。

树上的桔子被音乐诱惑纷纷落地,
一筐一车。努力改变自己的排序。

……

舌头


你不可否认是一种柔软的物体,
通常人们看不到你是哪种形状。

你受温度和压力影响比较明显,
而且也容易因为内分泌失调而出现溃疡。

大多数时候你受制于大脑选择味道,
偶尔受神经制约也会抗拒过分的刺激。

非常时候你会忍受牙齿咬到自己的混乱,
痛苦使你伸出外面孤独的生长叫涎的液体。

……

学校场景片段


不经意就那样把心安在了马背上,
热闹的迪斯科广场搬进课堂。

龙生龙凤生凤的格言挂在黑板上方,
课间操的间隙是一场零钱和玩具的比拼。

黑压压的轿车把学校大门压进臭水沟抬不起头,
躲闪在暗处的商贩拎着劣质的食品拉扯低头啃书的孩子。

……

检讨书


1

舅母过世了,
我哭得很响。
却是一滴眼泪没有,
虽然她曾连夜为我借钱读书。

她躺在病床上,
妈妈代表我去看了三次。

怎么只病了一星期,我还来不及
看她最后一眼。我逢人就说。


2

菜市场有个大妈,
逢人就说,有人把游戏机的钢蹦

做一块钱给了她,
那是别人找给我的。


3

东施妹妹的诗真不错,
东施妹妹的书法很好。

东施妹妹的声音很性感,
东施妹妹的举止最优雅。

只因为有一回看见了
水淋了没穿内衣的她。

……

赠之琳


你组织时间的、空间的距离,
把大宇宙、小宇宙不相关的事物
组织得那样美,那样多情。
我的时间空间不会组织,
只听凭无情的岁月给我处理

我常漫不经心地说,
歌德、雨果都享有高龄,
说得高龄竟像是
难以攀登的崇山峻岭;
不料他们的年龄我如今已经超过,
回头看走过的只是些矮小的丘陵。
我们当年在昆明,没有任何工具代步,
互相交往从未觉得有什么距离;
如今同住在这现代化的城市,
古人却替我说一句话——
"咫尺天涯"。

如今我要抗拒无情的岁月,
想召回已经逝去的年华,
无奈逝去的年华不听召唤,
只给我一些新的启发。

你斟酌两种语言的悬殊,
胜似灯光下检验分辨地区的泥土;
不管命运怎样戏弄你的盆舟。
你的诗是逆水迎风的樯橹。
大家谈论着你的《十年诗草》,
也谈论着你迻译的悲剧四部,
但往往忽略了你的十载《沧桑》
和你剪裁剩下的《山山水水》,
不必独上高楼翻阅现代文学史,
这星座不显赫,却含蓄着独特的光辉。

[注]本诗是为祝贺卞之琳八十寿辰而做,
作者时年八十六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