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 航



1 爱与死

……

大街的看守


无穷的泡沫,夜的泡沫,夜的过滤器。
半失眠者介于健康与不净之间,
在梦的泡沫中浮沉,梦出梦入。
街边的半失眠者顺理成章地成了大街的看守。

寡淡乏味,醉鬼们的歌喉
撕扯着人心,谁能对他们说教仁爱礼义?
一会儿是夜归人狠揍一扇铁门。
唢呐终于吹得天花乱坠,陪送灵车赶往西天。
安寝的婴儿躺卧在摇篮回味前世的欢乐。
只有半失眠者最为不幸,他的噩梦
通通是其永劫回归的人生。
但黎明已像清澈的溪流贯注其间,
摇滚的幽蓝像钢材的镀层真实可信,
一切的魑魅魍魉暂时不复困扰。

1993

……

意义空白


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不复分辩梦与非梦的界限。
有一天你发现生死与否自己同样活着。
有一天你发现所有的论辩都在捉着一个迷藏。
有一天你发现语言一经说出无异于自设陷阱。
有一天你发现道德箴言成了嵌银描金的玩具。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呐喊阗寂无声空作姿态。
有一天你发现你的担忧不幸言中万劫不复。
有一天你发现苦乐众生只证明一种精神存在。
有一天你发现千古人物原在一个平面演示一台共时的戏剧。

199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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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苞谷


手持热苞谷的一对小男孩在街头追戏。
手持的热苞谷如同奥林匹亚圣火接力的火炬。
一切在加快成熟。

请看街头一对追戏的小男孩
他们手持鲜嫩的热苞谷大步越过一片一片太阳
像越过一片一片湖水。
像越过母亲的弹簧床。
他们躲过行道树忘情地朝前方追戏。
他们嬉笑什么?
林荫道上奔跑着男孩子蓝蓝的背心。
和高尔夫呢西服短裤。
和雪白的运动鞋。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父母在一旁骑着自行车随后尾随。
奔跑着的一个男孩子
忍不住停步掰开热苞谷的一叶苞衣。
喜气的谷粒透过丝絮射出迷人的十字星辉
男孩子更紧地追逐另一个奔跑的男孩子。
热苞谷金黄的子实让城市的夏季瞬刻成熟。
男孩子奔跑在铁桥。奔跑在河岸。奔跑在光栅。
他们呼唤什么?
他们嬉笑什么?
听得到热苞谷飒飒的风声。
一切请加快成熟。

1988

……

斯人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1985

……

良宵



放逐的诗人啊
这良宵是属于你的吗?
这新嫁忍受的柔情蜜意的夜是属于你的吗?
不,今夜没有月光,没有花朵,也没有天鹅,
我的手指染着细雨和青草气息,
但即使是这样的雨夜也完全是属于你的吗?
是的,全部属于我。
但不要以为我的爱情已生满菌斑,
我从空气摄取养料,经由阳光提取钙质,
我的须髭如同箭毛,
而我的爱情却如夜色一样羞涩。
啊,你自夜中与我对语的朋友
请递给我十指纤纤的你的素手。

……

拉线木偶


1
她们一直跟着你,这么多年
在后面,飘于无形。
有一次我怀疑她们是女巫
花边裙悬地三寸,不见脚趾
后来,你跑到日记里
回了趟家,说在成都的大街上
看见几只小脚,没心没肺地
瞎遛哒——逗点当年,真的
只是点缀么?

2
有一次,我们情到深处
我瞧见有人在山那边眨眼
泪水在湖里闪光,你的后背
湿了,额头也飘起一场
发毛的小雨。一,二,三
一共三个,沉默地收着毛线——
我想起你对待抽屉的习惯
总是塞进大半,却剩下一截
危险的尾巴——怎么?不舒服么,亲爱的?
为什么你的红毛衣越来越紧,为什么
你被裹得时时皱眉,露出
贼的面目?

3
是的,就在你背后——
她们同时升起三轮月亮,你眼皮下
坚定的影子就乱了,就害怕
还怕心里的嗡嗡声——你买了好多橡皮
刷牙一样,清除着多余的眼睛
和耳朵

4
抱紧你,她们离我更近了
我可以足够精确地形容她们
——我说其中的一个最为亲切,每每
捧出水晶球般的食物,吹开热气
我看见一些路边的小餐馆
筷子委屈了,去敲对方的头
破烂的单身宿舍,亮着
危险的红灯,大白天拉上窗帘
谁的衣角丢了,挂在树枝上
哭呵,它光秃秃的——鱼刺
扎着小树叶的喉咙……还有一个
最美,长颈上的钢笔,全身写满
那喀索斯的小说——我知道
你仔细读过,字里行间,到处是
湿淋淋的星斗,那些难为情的修辞
你一笑,它们就里出外进

5
害怕我讲这些么?是的
她们就在你背后——你弯腰抱我
她们就垂下五官端正的白炽灯
你摇着我跳舞,她们就飘起心酸的落叶
你更象她们的木偶——眼睛朝前
瞳孔却被拽了回去
——害怕我讲这些么,亲爱的
我们去照镜子……
(2001.3.13)

……

魔方


“我玩魔方呢!”
她拆开红色脚,
蓝色手,骨缝里的寒气
挤成一面黑

电视停电,她
没见过大海
布带鱼张望床头
爸妈垂着脑袋,算计着
一张床单
经得起多少次尿炕

合法中文,说一句
给一寸身高,她三十寸了
高糖低钙,钙
沉在脚脖子上,跑不动
游戏里,小学揪住她的辫子
她偷着在辫子外吃糖
糖也笑着,吃她,
从一粒小白牙开始,十三年后
吐出骨头

第二副身子,魔方做的
一天凸起一块,自己上色
六面都不和谐。六年
闷在土里煮,尾巴溜上云彩
大操场半空呆傻

“水!水!”她咬着土
爬出来,梦中浇水
把四肢粘成花园——前面的
冲前,后面的……

爸妈低头,在土里挖自己
一滩子孙泥,一滩
博士泥,其实什么都没有,其实
她用泥巴养目

红色脚,蓝色手,她抠净
嘴里的土,魔方厂破产
秋风刮倒一批春天
魔方碎成小日子,蹲在蛋糕里
搂着蜡烛睡觉。
(2001.3.15)

……

灰鼠


可以了么?它迟疑着
从柔软的外皮中钻出来
其中的第二颗扣子,喉咙下面的
那颗,它解了五次,第六次
才下定决心——然而还只是仿佛。
一身红肉颤动着,不是因为冷
那不是太阳的光,小块小块的
坚定,好象它们就是钻石——它们
也的确有这样的自信
不超过瞳孔的直径,射出精确的
直线,向着它,向着
它已经开始痉挛的红肉,瞧那颤动
多象受风的牡丹,可是牡丹
会含露,妙到可以露出柔弱的花心
它呢?它什么都不会,这样的东西
它们不理它,继续埋头
填满自己的选举单。它的皮毛
是土的颜色,天气变暖
或变凉,至多不过增加
百分之三十的灰度,它干了什么
在它们观察的时候
它不存在,土永远都是那么多
而土底下的事,看不见的
完全可以忽略,就象翅膀融化成
清凉油,见风就散,一堆肉
分解成无机物,海水中的鱼
都忙着进化。它是一块磨磨蹭蹭的
肉红色的坏橡皮,弄不好伸伸懒腰
都会裂坏肚子,一身的肉一点
也不自重,居然还动——动,再动
叫你动,看你还动不动
太阳笑眯眯地升上去了,光斑也该
沿着木桩子上去,谁也不爱做蜗牛
它们爬上榆木脑袋,在那里填表
抄笔记,练习日语,商量饭局——一块坏橡皮
找到一个阴凉的地方,套上自己
毛烘烘的大皮子。
(2000.9.27)

……

海报


海报没有海,虽然上面
游着不动的彩斑鱼
除了胶水的水,它还没
碰见过别的晶莹
和湿润。海报上平面的皮球
披着彩巾,坐在上头的小白象
两只后脚分得很开
谎术变长的它的鼻子,这样
皱纹就更多了--不是年龄
是游历过的地方,长着四季里不同的建筑
补画的香蕉卷在半空
永远进不了马戏团
饥饿的胃。
墙皮可以容忍绿苔,却推开
不属于自己的纸角,灰尘和灰尘
在胶水的印迹里拉着手
这个城市的风把它吹得更卷

卷--嘟起嘴唇,那奏响哨音的
细长通道,你花五分钱就可能进去
就可以撬开牙齿坚硬的机关
在六千人的绿帐篷里找到你的位子
在舌头红海绵的坐垫上回想起
你见过的海报。

她们在大热天结出冰块
向观众席抛出一把
一把的纸牌,除非抢到王后
你会发现到手的只是
将干的水珠,它们只闪出
一会儿的亮光,而大冰块
还亮在人群中央凹下去的圆台上
它的透明中藏着你想要的那张。
她们在黑袍表面擦满中盅的脂粉
不用花钱就缩进老虎的牙缝
脸蛋添满了舌头的毒汁,又拿出来
绑只苍绳放在上面,用本城弱小的死亡
验证老虎的毒性。而其实它早就
不再吃人,每天重新长出天使的翅膀
--它们早就被你的祖先们吃净
因此你感到那么新鲜--
在观众头顶优雅地飞翔
外公说他五岁时这些墙上
都贴着那样的海报。现在
他作为中亚定居在这里的
一个盲人,总是梦见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