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乳石


诗篇写成了读起来多么容易
而我的,仍垂悬着,无穷的待续句
在内里,向深洞的虚黑中
探询呀探询
数万滴汗珠咏成一个字
而滑脱的字句呢,掉下去,只有
通通的回声,都叫黯黯的地下河带走了
好久好久,才有坚实的响应
象是指尖 滴在 指尖上
那是水珠与水珠的拍手
句与句的呼应,却是
几千万年的距离啊
可以感觉相遇时会是怎样的震撼
当向下的钟乳与缓缓、向上的石笋
当可知的与冥冥中那不可预知的
在时光的黑洞中,轻轻的

一触!

附记∶据闻钟乳石一百万年才长一寸。
挂着的是钟乳,滴凝在地面的是石笋。

……

风筝


作者∶白灵


扶摇直上,小小的希望能悬得多高呢
长长一生莫非这样一场游戏吧
细细一线,却想与整座天空拔河
上去,再上去,都快看不见了
沿着河堤,我开始拉着天空奔跑

……

用尽一生努力抠藕的人抠出自己的心


一双关节粗大筋骨毕露的手已不是在抠藕,是在
哭泣!是在为世界难过!抠藕的人在最低的地方
俯视这个现实社会:就是白和美越来越少了

抠藕的人在最脏的地方,在最冷的地方
在天暗下来的时候,特别是在心不值钱的时候
把心抠出来。用尽整整一生的努力

在无边的黑中和白中抠藕的人弯曲他的躯体
在一块冬季的田里。就像此刻的这个夜晚
你把你的躯体弯曲在一张稿纸上

抠藕的人和你别无选择的合而为一。面对
苍凉的时间和漫长的流逝过程

……

在庄稼地里松土时我发现一小节骨头

突然我觉得我的心在接近一颗久远年代的灵魂
这颗灵魂的拥有者已成为我脚下的泥土。我看见
他从时间的那一头朝我走过来。我扶住锄
我扶不稳身体。我的身体摇晃得厉害
我感到我和他是同一个人:他喘息的声音以及
阳光下他额上闪烁的汗水和我一模一样

而且我们始终在走着同一条路,就是最后成为
泥土的路。我相信几十年以后同样会有一个和我
一样松土的人,在庄稼地里发现我的一小节
骨头。我轻轻时起那一小节骨头,感到手
被汤了一下;似乎还有血在燃烧……
一大片庄稼地迅速朝我涌过来。我立刻被淹没了。

……

黑河


记得河开始黑的时候
父亲眼中的光就消失了
接着沿河两岸的青草一一枯去
父亲的眼中就再也没有泪水流出
空气里夹杂着季节腐烂的味道
村庄前的土地在风雨中化为灰烬
一个村民已不再是一座村庄已不再是
一块土地 我记得他们牵着牛
离开河岸的情景 路在他们的脚下
折断 从此他们去向不明
我在诗中寻找了十年 只找到
父亲拧灭烟蒂时拧下的嘴唇
和含在嘴唇中来不及说出的
那半句话 那半句话现在
只剩下几个声音 仿佛水中
冒出的几个求救的气泡
是否也会归于沉寂

……

割草女


在所有的草中唯独割草女是一株
开花的草 她健康的花颜使春天看上去
显得又瘦又小 就盛在
她的篮中 春天是她沉重的负担
闪了它的腰的却是那个放牛的
野小子 他总是在她的背后
他总是把她引向远方 远方
雨和风都很大 阴影也很大
唯独阳光很小 在她的脚尖上
就那么一点点红 一点点
就让割草女痛一辈子 她已不是
去年春天的那个女子 她也不是
来年春天的那个女子 那个
在草中独自开花的女子
她健康的花颜使春天看上去
显得又瘦又小
在她的篮中

……

玉米


你说我只有玉米棒子高的时候
你就在地里劳动了
那时玉米比你矮半个头

你看见拴在门槛上的我的名字
忍不住和玉米一起笑了很久
一个傻丫头 你眼里蓄满泪水
仔仔细细地构思我
那是春季 阳光
悄然地深入土地
你在我的脸上
种植花色

你说我只有玉米棒子高的时候
你就爱在地里劳动了
爱用汗水洗亮我的名字

玉米成熟是怎样痛苦的过程
你一锄一锄地侍弄它
你一眼一眼地浇灌我
盼望我成长 你已
为我做好婚床

……

雪山


两头牦牛
在月亮下面
把它们热乎乎的呼吸吹到
对方的脸上
一只鸟回到自己的内心
它飞了整整三十年
有点累了
风还在扫雪
风扫雪已经扫了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遍
风要把被雪埋住的泥土扫出来
风也许想种点什么
没有炊烟
母亲的米饭的香味
早在半路上就消失了
我也将消失
最后到达的
是一个梦

……

黄牛


收起被风撕烂的帆和扯断的缆绳
停在农民手中 农民的妻子和瞎眼的母亲
以及还未出世的女儿都在精心地
缝补黄牛的伤 它的桅杆仍是笔直
骨头露出雪的白 在石头上航行了
一个春天一个夏天和一个秋天
黄牛的伤比去年更像它脚下的波涛
离阳光和天堂的门越来越近 停在
冬天的港口 农民温暖的干草使泥土上
这条河流一直向东 一直 在
黄牛的背上走 黄牛一边吃着干草
一边喝着泥水 在这个荒凉的傍晚
云贵高原上的风正猛烈地撕扯着
黄牛知道在云贵高原上
风只有在它的背上撕扯的时候
才叫风 而农民只有在它的前面
把它当船拉的时候叫农民

……

杨燕麦子青


杨燕麦子青得淋漓尽致
杨燕麦子青给谁看

崖畔上没有一个人
也不会有一个人走来

风不吹的时候
树和树是相同的
歌不唱的时候
鸟和鸟是相同的

火还是火 石头还是石头
一切都仿佛凝固不动
时间也仿佛不存在

但是杨燕麦子一个劲儿地青
听不到一点悲哀
在这样深沉的夜晚
黄土把青空覆盖

杨燕麦子青了
黎明会随着薄光到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