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一首


爱,只把我当一块石头,
不要再献给我,
百合花的温柔,
香火的热,
长河一道的泪流。

看,那山冈上一匹小犊
临着白的世界;
不要说它愚碌,
它只默然
严守着它的静穆。

选自《诗刊》创刊号,1931年1月

……

生日



我从外省匆匆赶来
为了同最后的希望告别
为了在生日那天喝得酩酊大醉
远远跟随送葬的行列
为了在凄凉的夜风里,心灵印上诀别的吻
为了在被抛弃的拂晓,走过空荡荡的大街
为了让并不幸福的童年,在幻想中发出蓝色
为了让一缕回忆的烟像雪花一样从心头飘过
让写着新的街名的站牌永远为过去贴上封条
让中年主妇客气的笑容医治我初恋的隐痛
为了从清晨的寒风和早操的乐曲中认出我自己
找出我那歪歪扭扭写在墙上的幼稚的热情
让秋天枯草的霜染白我的鬓角
让我从破旧的篱笆、肮脏的街道和熟悉的人们脸上
找到我最早的生活的诗

……

印象



在对过去岁月的回忆里
伴着奏鸣曲沉缓的节奏
一朵朵忧郁的花儿在苏醒
像冬日的阳光一样温柔
一阵熟悉的风从荒凉的心上吹过
愁闷的果子在风中成熟
海的呼吸是这样接近
似乎我离去得并不长久
城堡仍是这样古旧
心儿仍在到处漂流
那淹没记忆的澄清的溪水
儿时梦境中水边的星斗
像疾速掠过琴键的灵活的手指
像故乡少女哀婉的歌喉

……

谣曲



我从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姑娘,如果你去山里
请找到我的马儿
它是被光偷去的
我的影子
你紧紧系住它
用小溪的绿丝带
然后骑上它
像一阵风
跑回
这夜的暗绿的城市

我的一滴滴红色的眼泪
洒在秋天憔悴的脸上

姑娘,如果你去海边
请找到我的船儿
它是被风带走的
我的声音
你高高挂起帆
用天的蓝绸子
然后驾着它
像一片云
飘回
这夜的黑红的海岛

我的马尾松疲长的影子
斜斜地躺在沙滩上

让我的影子驮着你
飞快地跑
翻过大山的驼背
钻进森林浓密的胡须里
在野花的窝里玩捉迷藏
从衰老的大松树上
捡起一个
压得弯弯的月亮

我的心灵火红的果子
被夏天遗忘在生命的树上

让我的声音,抛下锚
停泊在你的门前
我的眼睛在水里歌唱
是散落在海里的星星
我的嘴唇
是风,是浪花
轻轻地吻着
我的手臂和肩膀

我的天空慢慢地下降
梦轻盈地落在我的心上

……

在路上



从北京到绿色的吐鲁番
我带回一串葡萄
它是我的眼泪
紫的,绿色的
饱含着辛酸的泪水

从北京到吐鲁番
眼泪洒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蓝色的乌鲁木齐
我带回一束玫瑰
它是我的青春
火红的、甜蜜的
在少女的心房枯萎

从北京到乌鲁木齐
青春消逝在路上

从北京到金色的酒泉
我带回一只夜光杯
它是我的爱情
清澈的、晶莹的
闪烁着星星的眼睛

从北京到酒泉
爱情留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青色的拉萨
我带回一匹哈达
它是我的梦想
朴素的、洁白的
插着白鹤的翅膀

从北京到拉萨
梦想丢在了路上

从北京到白色的大理
我带回一捧孔雀石
它是我的忧伤
猩红的、碧绿的
沾满了血和泪

从北京到大理
忧伤抛到了路上

从北京到绿色的西双版纳
我带回一只蝴蝶
它是我的岁月
美丽的、干枯的
夹进了时间的书页

从北京到西双版纳
岁月消失在路上

1968

……


来自平原,而只好放弃平原,
植根于地球,却更想植根于云汉;
茫茫平原的升华,它幻梦的形象,
大家自豪有他,他却永远不满。

他向往的是高远变化万千的天空,
有无尽光热的太阳,博学含蓄的月亮,
笑眼的星群,生命力最丰富的风,
戴雪帽享受寂静冬日的安详。

还喜欢一些有音乐天才的流水,
挂一面瀑布,唱悦耳的质朴山歌;
或者孤独的古庙,招引善男信女俯跪,
有暮鼓晨钟单调地诉说某种饥饿,

或者一些怪人隐士,羡慕他,追随他,
欣赏人海的波涛起伏,却只能孤独地
生活,到夜里,梦着流水流着梦,
回到平原上唯一甜蜜的童年记忆。

他追求,所以不满足,所以更追求:
他没有桃花,没有牛羊、炊烟、村落;
可以鸟瞰,有更多空气,也有更多石头;
因为他只好离开他必需的,他永远寂寞。

1945

……


今夜我忽然发现
树有另一种美丽:
它为我撑起一面
蓝色纯净的天空;

零乱的叶与叶中间,
争长着玲珑星子,
落叶的秃枝挑着
最圆最圆的金月。

叶片飘然飞下来,
仿佛远方的面孔,
一到地面发出“杀”,
我才听见絮语的风。

风从远处村里来,
带着质朴的羞涩;
狗伤风了,人多仇恨,
午群相偎着颤栗。

两只幽默的黑鸟,
不绝地学人打鼾,
忽然又大笑一声,
飞入朦胧的深山。

多少热心的小虫
以为我是个知音,
奏起所有的新曲,
悲观得令我伤心。

夜深了,心沉得深,
深处究竟比较冷,
压力大,心觉得疼,
想变做雄鸡大叫几声。

1944 印度

……



连鸽哨都发出成熟的音调,
过去了,那阵雨喧闹的夏季。
不再想那严峻的闷热的考验,
危险游泳中的细节回忆。

经历过春天萌芽的破土,
幼芽成长中的扭曲和受伤,
这些枝条在烈日下也狂热过,
差点在雨夜中迷失方向。

现在,平易的天空没有浮云,
山川明净,视野格外宽远;
智慧、感情都成熟的季节啊,
河水也像是来自更深处的源泉。

紊乱的气流经过发酵,
在山谷里酿成透明的好酒;
吹来的是第几阵秋意?醉人的香味
已把秋花秋叶深深染透。

街树也用红颜色暗示点什么,
自行车的车轮闪射着朝气;
塔吊的长臂在高空指向远方,
秋阳在上面扫描丰收的信息。

1979年秋

……

善诉苦者


他曾读过够多的书,
帮助他发现不满足;
曾花过父亲够多的钱,
使他对物质享受念念
不忘,也曾参加过游行,
烧掉一层薄薄的热情,
使他对革命表示“冷静”。

后来又受弗洛伊德的洗礼,
对人对己总忘不了“自卑心理”;
又看过好莱坞“心理分析”的
影片,偷偷研究过犬儒主义,
对自己的姿态有绝大的信心,
嘲笑他成为鼓励他,劝告是愚蠢,
怜悯他只能引来更多的反怜悯。

母亲又给他足够的小聪明
装饰成“天才”,时时顾影自怜;
怨“阶级”“时代”不对,使他不幸,
竟也说得圆一套话使人捉摸不清,
他唯一的熟练技巧就是诉苦,
谈话中夹满受委曲的标点,
许多人还称赞他“很有风度”。

1948

……

Narcissus



一切是镜子,是水,
自己的影像就在眼前。

不要纠缠在眼睛的视觉里。
心灵的深处会为它绞痛,
流血;心灵的高处会为它
铺乌云,挡住幸福的阳光。
那就会有一片忧郁——
没有方向和希望,
没有上下,记忆的轰响串成
无尽的噪音……

于是一切混乱。
生命在混乱中枯萎,自己的
影像成为毒药,染成忧郁,
染成灰色,渐渐发霉、发臭……
但是,能看到镜里的丑相的,不妨
耸一耸肩,冷笑一声,对人间说:
“能忘记自己的有福了。”然后
搅浑了水,打破镜子。

1942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