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


旷地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

七三年,农民是个可亲的字眼


小学女教师
纠正我说
你要诚实
你父亲不是一个农民

一片麦田
一条水渠
带齿的耙子和牛
爬到田埂上
农民在他的
茅草棚子里
诚实是他们
的门框

你要记住
麻雀也
常到田埂上去
但他们
不是农民

1989

……

虫子


如果是在去前线
的路上走得
太久,我睡着了
一只会飞的虫子
在我的头顶上
有时也在我的脖子下面
我注意到它用
老练的样子飞行
我同时希望它是
一只小小的母虫子

我太累了

他们是因为恐惧
我醒来的时候
也会恐惧,后来
我终于死了,在战场上
血淋淋地倒下
他们仍活着
累的时候我就要
睡觉,当然
后来我死了

来不及选择任何
方式或倒下的姿势
我被埋在一棵树下
它因为我而繁茂,而
飞满好看的虫子
只是不在被我梦见
我死了

1990

……

死亡风暴


接近暗淡的水 我的脚步是否已经失控
无论如何 我也要望着沉落的夕阳 等待
另一场风暴的到来 对于那些有关春天的赞美
我并不在意什么 就像不在意别人怎样
看待我的诗歌一样 我始终会保持
大地般的沉默 如果有人愿意倾听我的歌唱
就来倾听我诗行中的声音吧 这是我的真实

我时刻会遇见死亡的风暴 总有一天这个
世界上的一切将会老去 想起世代流传的
爱情悲剧时 我已经老到了极点 那些
早年时期的群鸟形象变成了乌鸦 我惊讶于
没有真理的存在 以往海的喧哗模样
像我的病痛留下后遗症 谁在灾难之年冒充
英雄之神 在远处 黑风越刮越起劲

这个时候 无数双眼睛开始模糊一个盲人
怀抱一把断弦的胡琴穿过黑暗的广场 正为
别人指引着道路 我知道死亡会来临的
那些最现实的栅栏到了一定的时候 也会
变形和风化 我的所有预感都不是虚构
然而 我所失去的事物是无法被人领悟的芬芳
我不是这时代的精神病患者 我相信自己

仅仅有忍耐还不够 仅仅有良知还不够
谁的意识无休无止 在不要侵犯的神圣中狂喜
我迫近因对一切不满的愤怒 透过跨越
透过痛苦的心灵 我坐在祖先坐过的地方
用一种和祖先相同的语气吟唱自己用血泪
写成的诗篇 我至高无上 我感慨万千
我在狂风之中坚挺着汉子的傲骨和信念

风景在我们身边成长 死亡的风暴正沿着
肿胀的国度 进入内在的谎言 我顺着寒光
目睹一位死者留下的预言 然后顺其自然
到达另一种静态的高度 问题在于创伤的压力
使我一次次失血又贫血 谁也不可来拯救我
死亡的风暴越深沉 我的身躯就觉得消失
在加速 迷妄与恐惧里 我默默地等待死亡

……

一只受伤的狗奔跑在我居住的城市


是谁正戴着面具 走过充满灾难城市的中心
那些卑劣的人 无法悟出人的尊严 而我
骨头里的颤音以及我眼睛之外的沉默都很重要
我已经深刻地触摸到阴谋 昏暗的阳光
在空气中流动 我站在通向死的路上
坚定不移地保持着最后的一点清白 我知道
这世界给我血一样的灵魂 我怎能屈服于黑暗

就在另一种事物的背面 我发现一只受伤的狗
奔跑在我居住的城市 这绝对不是我自己
所想象出来的细节 我问那些陌生的面孔
谁会相信我那双充满忧郁的眼睛 除了
对向西南方向奔去的苍蝇说句“我要撒尿”外
我原本什么都不愿提示 更不可能去猜测
狭隘的规则 把自己伪装成了不起的圣人

这只受伤的狗拐着另一只腿 它的慌张举姿
使街道和整座城市都在倾斜 如果我
还年轻的话 我绝对不会厌倦我所居住的城市
命中已经注定 我会把自己那颗善良的心灵分成两半
一半交给清贫的诗歌 另一半留给苦苦追寻的爱情
我要在众人的羞耻中 坚守自己的本色
让疯狂而又虚无的言词化为泡影 我只能这样

在无言的交谈中 我知道别人也发现这只
受伤的狗奔跑在这座虚构的城市 这并不
意味着是我一生的悲哀 精神的断裂处
我必须保持习惯性的沉默 我不会在堕落的时代
绝望 不怕呕吐 不怕挣扎 不怕面色苍白
我会挺直虚弱而又矮小的身板 从沉沦中站起
深刻而又闪亮的诗章在废墟上熠熠生辉

不知为什么 在我看见这只受伤的狗之后 我
不敢再回头去看身后的行人 面对所有的具体
我忍受着坚持的痛苦 不管我身后行人的面目
是多么地丑陋和狰狞 在事物与事物之间
这些面目就是具体 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的存在实际上是与死亡为伍 看见那只受伤的狗
奔跑在我居住的城市 我的内心深感虚空

……

黑暗里奔跑着一辆破旧的卡车


总在重复的那个梦境叫我害怕 黑暗的深处
我的另一片天空正被事物的本质击穿 我仍然
没有表情 站在堆积废墟的地方倾听那些
腐烂的声音 奔跑在黑暗里的那辆破旧的卡车
据说已有几十年的历史 我努力在回想
那辆破旧的卡车 它只介于新中国与旧社会之间
我真的看不见卡车内部的零件 但它的意义
不仅仅只是一个空壳 卡车奔跑的声音和其它
杂乱的声音混合在一起 那巨大的声音里
没有任何暖意 我不知道那辆破旧的卡车的存在
意味着什么 它能越过这个动荡不安的时代吗

我在那辆破旧的卡车的本质之外 已经注视了很久
它阴暗的一面让我摊开双手 一些变幻着的事物
教育我善良 这之后 所有的道路都在变形
我的心境如同真理一样 在平静的闪耀
直到有一天 我记忆的手掌上开满鲜花 随着
人的饥饿和生存的危机 我将变成
一口沉默的钟 应和着回忆的空虚 应和痛苦
那辆破旧的卡车的存在或许就是黑暗的存在
在恐惧的深处 我的眼睛无法改变事物的颜色
当我将自己发颤的声音传向远方时 流出的血
已经变黑 我无法像飞鸟一样深刻起来

或许在早晨 那辆破旧卡车的本质越过城市
我居住的地方真的起了深刻的变化 走出黑暗
如走出阴影的城市 当我用敏锐的目光
在为那辆破旧的卡车寻找着最高支点时
昂贵的生活充满惊喜 这并非出于我们的选择
只有我知道关于极限的真理 在所有的寂静中
我的感觉不会太抽象 就像那辆从来都很具体的
破旧卡车 苍白 带有一层厚厚的污斑
我们活着 我们在依赖谁呢 但至少可以这么说
那辆破旧的卡车可以作为见证 我的平常生活
并不经典 就像奔跑在黑暗里的那辆破旧的卡车一样
既不绝望 也不乐观存在着 整天不知为什么奔跑

……

小劫


云皎洁,我底衣,
云烂熳,我底裙裾,
终古去敖翔,
随着苍苍的大气;
为甚么要低头呢?
哀哀我们底无俦侣。
去低头!低头看──看下方;
看下方啊,吾心震荡;
看下方啊,
撕碎吾身荷芰底芳香。
罡风落我帽,
冷雹打散我衣裳,
似花花的蝴蝶,一片儿飘扬
歌哑了东君,惹恼了天狼,
天狼咬断了她们底翅膀!
独置此身于夜漫漫的,人间之上,
天荒地老,到了地老天荒!
赤条条的我,何苍茫?何苍茫?

……

春水船


太阳当顶,向午的时分,
春光寻遍了海滨。
微风吹来,
聒碎零乱,又清又脆的一阵,
呀!原来是鸟──小鸟底歌声。

我独自闲步沿着河边,
看丝丝缕缕层层叠叠浪纹如织。
反荡着阳光闪烁,
辨不出高低和远近,
只觉得一片黄金般的颜色。

对岸的店铺人家,来往的帆樯,
和那看不尽的树林房舍,──
摆列着一线──
都浸在暖洋洋的空气里面。

我只管朝前走,
想在心头,看在眼里,
细尝那春天底好滋味。
对面来个纤人,
拉着个单桅的船徐徐移去。
双橹插在舷唇,
皴面开纹,活活水流不住。

船头晒着破网,
渔人坐在板上,
把刀劈竹拍拍的响。
船口立个小孩,又憨又蠢,
不知为甚么,
笑迷迷痴看那黄波浪。

破旧的船,
褴褛的他俩,
但这种「浮家泛宅」的生涯,
偏是新鲜、干净、自由,
和可爱的春光一样。

归途望──
远近的高楼,
密重重的帘幕,
尽低着头呆呆的想!

……


敲罢了三声晚钟,
把银的波底容,
黛的山底色,
都销融得黯淡了,
在这冷冷的清梵音中。

暗云层叠,
明霞剩有一缕;
但湖光已染上金色了。
一缕的霞,可爱哪!
更可爱的,只这一缕哪!

太阳倦了,
自有暮云遮着;
山倦了,
自有暮烟凝着;
人倦了呢?
我倦了呢?

……

晚风


晚风在湖上,
无端吹动灰絮的云团,
又送来一缕笛声,几声弦索。
一个宛转地话到清愁,
一个掩抑地诉来幽怨。
这一段的凄凉对话,
暮云听了,
便沉沉的去嵯峨着。
即有倚在阑干角的,
也只呆呆的倚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