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房子

时间在这里被腐蚀
被水 血管和养分切割
时间从他四周掠过
没抓住他的任何把柄
因为他年轻
年轻得几乎没有特征
他甚至还没有长成——
一个人 时间的猎物
他没有思维 能反抗物质体的引力
他是一个“零”在走向“一”
他尚在途中
而它的出发之地
是一所空房子

这里充斥着发光的石头
被夜晚当作星星
还有风
是一切事物的衣裳
一个女人赤身裸体
不为了任何理由歌唱
她的塞王之歌袭扰理性的城堡
她的内心空空荡荡
她是梦和幻想喂养大的
但她孕育一切真实
景象 人及其一生
一个房间中的房间

……

好地方

它并不比梦境难以抵达
当你置身其中
想象力受到了挑战
美如此不真实
却已经被你把握和遭遇
在一条修在天堂的路上
天使以多种面目面现
不是为了你的莅临
而是为了它自己的意愿

当你置身其中
一条修在天堂的路上
云刚刚出生
最轻微的触动
也会引起他的初啼
也许它的双目还未睁开
阳光是他的母亲
他的雪山之父
裸露着肩膀
仿佛刚刚成年并显示出生殖的力量
乐观地送他的孩子去远征
目击他们象鱼群
消失在天空

这些放荡不羁 短命的孩子
制造阴睛和沧桑的顽主们
任世纪的风把它们撕碎
多么遥远
他们留给大地的身影
象造物主所创造出来的时间
涂抹每一寸世神灵的花园

当你置身其中
你发现美是由高度造成
由于疏远和隔离
和大多数人的置若罔闻
那啃食白云和牧草的牛羊马匹
不对异乡人施舍一个词汇
那水中的天鹅真切地
守候自己的倒影
还有那为大自然所放牧的牧人
行走在生活中
如同行走在某句祷词的核心部位
这是个好地方
我们边走边擦去了自己的足迹

……

出生

天空布满星辰的时候
我走出母亲的身体
并躺在她的身边
她的泪水还没有干
双眼不知疲倦地望着夜空
我出发的地方

母亲失去了重量
象树叶停留在空中
她是多么年轻
眼睛亮若宝石
微笑如沐春风
身体匀称结实 充满弹性
对生育儿女没有丝毫的恐惧

我是她为自己制造的亲人
她一生崇拜的明星
我看见黑暗深处 别人
看不到的事物
在重重光阴之外 那天空中的福祗
指示母亲成为我的恩人

我使她的辛劳得到报偿
使她的衷老还掌握着青春
我永远可以重回母体
和她相亲相爱
听她倾诉苦衷
我永远是她的骨中之骨 肉中之肉
拥有快乐的瞬间 胸怀崇高的理想
经我们的双手所传递的人类的爱情
因苦涩艰难而更接近于一种信仰

……

蝙蝠

一粒黑夜的种子
夏季 它黑色的头怎样孵出
被赋于自由之翼
在人间来去自如
它的叫声象水 一滴二滴
溅湿了睡梦的单衣
除了星星 它没有对话者和听众
无需去观察他物
也早已摆脱了人类的视线

在我寄居的房间里
窗帘裹紧了夜幕
各人面前一杯清茶
蝙蝠的声音在两座楼的缝隙中被磨擦
象是一种极佳的幽默感
一句玩笑从另一个世界抵达

蝙蝠的命运过分被简化
身体被抽象
一个视力衰竭的女人看见
它刚刚飘过 象一片烧焦的纸
象爱情和工业灰蒙蒙的天气

蝙蝠曾化妆成我的情人
脸贴着玻璃窗 鼻子被挤压
瞪大他假想中的眼睛
注视我的裸体正如我识破过我自己
他的经验与我相似
双手捂住眼睛
看见上帝替他看到的一切

……

月光

夜以继日
衔接我尘世幸福的爱人
不知疲倦 在时间的另一端
赐予我完整与缺失
每夜我都如约
将光明之水洒在他的床边
观看他阴影中的睡姿
他如何在梦中察觉我
移动在他生命中的步履
以及我此刻注视他的表情
日复一日
我在他的思念中取暖
并取得我美貌的理由

……

印象

穿葡萄紫连衣裙的女孩撞了我
她眼中的青白部分飘忽不定
她是谁派来的
我独自一人走了这么久
她把夏天冷落在一边
小辫子一甩一甩
象要甩掉上面青春的颜色

她不停地接电话
牵出一些易逝的声音
我确信她的来历
她气度优雅
是一个熟练的纺织女工
把有关命运的消息
象绳结打开又系上
我把舌尖轻轻抵在镜子背面
我知道她会在其中出现

她还喜欢剪纸片
她剪在我眼睑上
我醒了看着她
一些老鼠在我周围
她在剪一些报纸
她剪碎字迹象昆虫的翅膀
剪子一闪一闪
我在里面微笑
泪水一闪一闪
我看到了我的灵魂
在十二岁的龋齿中复苏
咔嚓咔嚓
来不及喊痛
我感到在飘荡的词语中站立不稳

……

爱人

他们分别叫作男人和女人
他们走到一起
前世和今生
舞台显得空旷 荒凉
他们的舞姿象空气
一寸寸地填充无名的虚空

躺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和她仿佛已经死去
或者还没有诞生
无论生前还是身后
他们的处境已经被确认
他们叫做爱人
相依为命 代表世界的两极
一个人的激情撞击另一个人
在彼此的身边旋转跳跃 生生不息的爱
推动时光永不磨损的车轮

当他们分开
象两片树叶迎风飞舞
当他们合拢
象大地所收获的果实般成熟圆满
互相渗透着芳香
其中的一个人醒了
而另一个人还在熟睡
他的睡眠象一只手
轻轻抚摸身边的人
醒来的人 不安的人
重新变得宁静 安详
投身于大地

没有雪花
但比雪花更轻更透明的东西
将他们疲惫的身体轻轻覆盖
没有歌声
但比歌声更缥渺纤细的声音
合上他们的眼睛
象拾起一片羽毛
拾起他们结晶为一体的灵魂

……

内心的背影(组诗)

在成都,进入背面

逃离。触疼黑夜的指尖
哀乐自天府广场弥漫开来
农家乐、茶室、水吧长出欲望的牙齿
麻将声声,整座城市覆没

暖昧的天空,使春天变得
模糊不清。透明的大雪
在故乡的山岗上,鲜血染遍每一块岩石
让我的头顶放射出耀目的光芒

我必须退回高原,背靠成都
深入一个村庄的内心
苍鹰的语言在红土中复活
我也将不再无所事事

孤夜中,雪白的乳房唤醒沉睡的羊群
古典的爱情。嘴唇在烈火中寻找归宿
我将亲手为自己铺就一条河流
从内心开始流淌


龙泉桃花
这漫山遍野红灿灿的桃花
吸取着阳光中的火焰

三月的龙泉
三月的天空割开血的口子
一缕红绡,划开大地的心脏
我的身心恍如空壳

此刻,我多想踏遍每个山头
在这桃花盛开的地方
一朵桃花,让石头长出饱满的乳房
一朵桃花,让爱情落地生根

三月的龙泉
三月的桃花出卖了春天的贞洁
唢呐声响遍整个山谷
迎娶我三月的新娘


飞来寺的黄昏
飞来寺,来自一个神话
飞来寺,成为一个神话

塔顶上阳光轰然倒坍
让低矮的树丛抬升了鹰翅的高度
一千次敲响古寺的钟声
一千次渗进石头和青铜的乳房

黄昏的飞来寺
飞天女开始擦洗饱满的胴体
降红的袈裟放射着慈祥的佛光
让人们倾听着释迦牟尼的教诲

血红中,一个声音穿越时空
耀眼的金光
使苍茫的滇东北燃烧
使雄浑的大地倾斜


春天,写给村庄
现在,让我们进入一个村庄
进入一个人的内心
土壤的骨头开始下沉
原版的乡音开始把一生的道路

摆正。在掩面而泣的影子里
褐色补丁下的肉
还有切一刀就流血的土地
开始落下命运中咒语般的部分

这时,你开始亲近父亲掌纹里的山山脉脉
亲近锄头、犁铧、镰刀这些朴素的
事物,还有在风中挺起脊梁的树
眼睛开始模糊。你深深地明白∶

这不完全是感动,事实上
祖传的拐杖扶不起一条河流
厚厚的老茧揭不开收获的喜悦
你所描写的村庄与别人的不同∶

你的父老乡亲也渴望走出那方方正正的二分瘦田
但在城市的角落或者流浪的街头
表现出的更多是力不从心和无能为力
这些都是真实的东西,你无法设想

春天,村庄在月色中飞翔
放飞的风筝在大风中失忆


献辞∶写给滇东北
当我写下滇东北这厚重的名字
身后的山川、河流、庄稼和炊烟
这些与我们息息相关的词汇
象积蓄在水稻高梁内部的火焰和
隐藏在大豆玉米皮肤下的黄金

在光辉的环绕中开始突现
连绵不断。象一群闪光的鸟
栖落在一刀一斧刻凿的高原上∶深居简出
足不出户,但金光闪闪

连同裸露的树根
悬挂在民间的高处
原汁原味的山歌鞭打怀春的牧羊姑娘
穿越村庄,炊烟深处的女子唤谁回家

面对高高的滇东北
一株朴素的荞麦让我无数次失眠
一只飞翔的苍鹰捎走我童年的梦想
谁在大风里走失
谁在今夜点亮马灯

我要为你献上舌尖的舞蹈,滇东北
我要为你献上脚趾的黄金,滇东北
我要为你献上麝香和
烙在岩石上暗红色的印痕

我知道这一天终将来到
象一个惊叹号,冒出其它的日子
在滇东北这广阔的大地上
阳光的碎片将覆盖每个隐蔽的角落

……

字眼

世纪的前夜
在屋角街头的拐角
历史正遭到抢劫
所有的门窗都紧闭着
看不见灯光

是时候了
多少年来
我提心吊胆
唯恐错过永恒
是时候了
死亡,使这一瞬间
成为紧要关头

而此时我坐在屋子里
反反复复推敲自己
像推敲一个
来历不明的字眼

也许是时候了
我看见天堂的字迹
辉煌的一闪
看见那只血淋淋的断手
把这些燃烧的字迹
涂抹在一堵墙上

于是,我相信
我就是那个人
那制止暴行的人
那历史监护权的合法继承者
长着一副临终的面孔

为这副面孔需要拿出勇气
需要摆好架势
走出由昏黄的灯光
和日常琐碎的动作
构成的低矮的空间
进入夜晚
去宣布一次拒绝
以便获得一次
盛大的火刑仪式

我仿佛看见
枪口正对准我的脑袋
听见子弹穿透思想
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看见我的脸上挂着
从那些伟大死者的嘴角
剥下来的干燥的笑容
戏剧性地进入了永恒

可我又怎能忘记
这些过了时的举动
很难再次引起
预期的轰动
殉道者的荆冠早已破破烂烂
被塞到了床下

他们已经死了
这些历史的监护人
曾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地站着
不能入睡
他们已经死了
他们失去了警惕
一切都得到了默许

剩下的是些伪先知
是些荒原上的布道者
他们翻披着褴褛的灵魂
出没于人群麋集的街头巷尾
叫卖无人问津的天堂指南
并在贫瘠的头盖骨上
不厌其烦地播下那些
发霉的字眼
徒劳无益地等待收获

他们只得隐姓埋名
战战兢兢
担心被认出
担心被送进疯人院
他们全都错过了永恒

可我该怎么办
或者我仅仅是活着仅仅是
那些被死亡反复咀嚼又吐出的
失去了滋味的人们中的一个
如果真是这样
我又何必掩饰我的怯懦

当历史遭到抢劫的时候
我怎能证明我不在场
怎能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又怎能证明
我只不过是在自己的屋子里
无害地推敲字眼

没有紧要关头
没有永恒
什么也没有发生
有的只是字眼字眼字眼

……

悲剧

对着最后一个背影
门怦然一声
你被关在片断的情节之中

这是一个虚拟的古堡
镜子里的光线曲曲折折
从平静的镜面溢出
弥漫成一出悲剧的布景

最后一个观众已经离去
只剩下你
一个可疑的角色
又一次面临古老的抉择

在不真实的灯光下
你来来回回地走着
反复践踏着自己的背影

烟灰缸里
隔夜的话题还在冒烟
是生,还是死
或者,戒烟,还是不戒
是否需要重新捡起
昨天的剩烟头——
一个哈姆雷特式的问题

作为提示的历史
早已被搁置起来
如同无聊的剧本
你只能逢场作戏

面对空空的四壁
你听见伟大的台词
变成了喃喃自语

而那个古老的问题
像一根威胁的手指
把你逼进弥留状态

最后一下钟声
宣告了时间的破产
你怀着侥幸
失足跌进了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