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亨伯特在开篇演示的那些正是我要描述的,
当然,跟他恰好相反∶请你用舌头轻抵下唇
然后轻轻吐出那个名字;轻声,平声,上声。
它们在排列的时候谨然有序∶
名词,名词,动词;音节∶二声,一声,四声。
我不否认自己在迷恋,我将它们穿插就如扑克
那样翻洗。我把星星与它们混合;还有石子,那些
孱弱的身体。你们在一起就是重量,我想;
我能继续同一件事。
这样的晚上,在苍穹下微微地抗拒来自
地平线的勾引,我洗手,开始变得细致稳定
夜色在手下不再激动。
我翻洗,穿插,凭空自己的想象;
我矛盾,咳嗽,收缩腹部的火光;
最后,我把这些收回——
庞大,细微,注定被不停付出的
这个名字。

……

勇敢的心

在这里它攥紧了三双手从空气的厅堂
慢慢趋伸;它们执着使空气有复杂的
快感∶森林,岩石,演说。
我向她演示某种趋于简单的技巧直到
目光里串满女巫的嘶哑;晦涩。
柳木桌移动与感情无关;它并不理会
你与城市的角度分成几何;它静静流
就象难忍的晚上。
我们留在原地,默默释发窗口向外延伸
的马匹与鸟群;黎明时钟声会惊醒一切
常春藤一直向西,生物们匍匐,静听吧∶
渐渐灰黑的迹象,
是什么将他或她还原。

……

还有什么

你知道,我换了支曲子。坐在音乐里皮肤干爽得
燃烧。一个小时,我聆听着来自各个国家的天籁。
他们的,他们的嘴唇柔软∶滚烫的金子。
这种比喻可能是并不贴切的。还有什么更好的
外套来遮掩赤裸?你会告诫我的还有什么?
我不相信这些。我宁肯轻信自己的错误,在原则的
边缘原谅这个现实∶边缘还会有原则吗?
当然,提问是多么地愚蠢!你们全都看到了。
其实我想表达的应与音乐无关。至于我,我对自己的罗嗦
与反复感到深切的抱歉。我们应该从对神邸的仰视
投向静默的人。对于十月的人们,我收拢了敬畏的枝桠。
仍会有轻巧的神秘的某神路过秋天的苹果园。
我企图说出的也不是他,或她。
对于,我们了解得肤浅的事物,我们丧失了窥视的勇气。
看吧,教堂肃穆,万物萧条。
陪朋友走在小径上,朋友似乎想掀开地面的灰白让它们
露出青石;我则渴望鹗鱼跃出地面。从菜场回家,我装回
满满一脑子蔬菜∶那种碧绿让人发狂。
还有什么是我想对你倾诉的我的朋友们?看你们看完
诗篇我已经安静的睡去。我的诗歌留在世界上让吝啬的世界
羞愧,不值得怀疑。还有什么呢?
当我费力叙述,当我结束。它却始终不肯出现!
好听的舞曲一首一首滑过,黑夜栽满了苏木。静耳听吧∶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2002,10,17。

……

十米之外

更多人注意到更远,或者更近。除了我,我习惯
精确的记数。笨拙的方式更能让人感觉安全。
是这样,行走是坐立的一次冒险;我更习惯躺着
当我对坐着厌倦。
为什么不是八米或者十二米?我了解那些窃窃私语。
当我说起自身,我开始嫉妒自身。自身在多数时
是所有人的化身。
其实我更喜欢向下。然后我喜欢接着用”挖掘”或者”深入”。
暂时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词代替
两位不耐烦的演员∶你们棒极了!黑暗中
竖起情不自禁的大拇指,周围响起奚落的掌声。
那些周围已经发生或者正在发生的永远不被人注意。
那些麻木象一堵墙,麻风病人在里面散步,下棋。
外面的都有谁?你!他?
我把自己从人群里费力的挤出。我带出自己的骨渣,脂肪
和面具。天黑后我要把这些统统赶上天,它们的孤独
加在一起,就是重量。
而现在什么都没有。我虚构了一场相遇,一个男人与
看不清面孔的女人。不是为了爱情,只是贪图热量。
或者连热量都不需要,纯粹的空虚把两个人带往
果实内部。既无欢乐,也不哭泣。
这些语言送给你,你其实在很远的楼上。而我在拐角的
地下室。我们是怎么相遇的呢?我必须返回到
潜意识里摸寻?还是,继续虚构?
十米之外。多么稳固的标尺。那么多找不到家的人,那么多
事物堆积在背后。可我只能讲述这么多,可怜的话语
飘升着。它会到它想去的地方,你只需静静等待∶
一切尚未发生,正在发生;我注意到了,就象这雨
不断返回。

……

劈柴

一个瘦子在清晨劈材
首先,他惊动了我,然后才是清晨
然后才是,忙碌的邻居
小心眼的动物,钻来钻去
绕过床,跳出窗子,露出尖利的牙齿
一个瘦子,蠢笨地劈着材
一个瘦子,套着不规则的白衬衫
敲打刚刚苏醒的耳朵
然后才是房间
然后才是混凝土
一个瘦子在清晨若有所思
一个瘦子挥舞手臂
没有材,他卸下自己的排骨
一根根码在周围
然后,使劲劈下去

……

坦白

说白了我就什么都不是,收起耳朵
支起鼻子,走到收音机旁边
盲目的呆着。

滑腻腻的雨天,我什么都干不了
看百无聊耐的电视,一段新闻掉下来
渗进地板。

我到底想说些什么,我问你
而你绷紧脸,开始让我紧张起来
为什么?我问,没人理我,为什么,我到底准备
做些什么,四周太寂静。

你回来之前
我哭了,为什么啊,我那么害怕
害怕什么,你知道。

……

设计

窗子外一些孩子在拍气球
呼吸,象凹凸的活塞,挤满肺
很多人排队的情节,黑色的
分针,歇着苍蝇粪,白色的,没有光泽的
面庞拉长。很奇怪,顿时想起另一个
德国佬,他的下巴
象皮衣一样光亮
吉普里跳下一个,一个,又一个
尖叫的妓女,白晰的历史
翻了个身,我于是
大踏步走开,十分钟后
我带了行李,坐上那冰冷的月亮般的
唱片,去更远的一个城市旅行。

……

少小离家

远远的时候,离开村庄
少女的叶子遮盖我
芦花和淡水
养大了无数悲欢离合
尖锐的思念插进胸口
为了在秋天
听到持续的回声

故乡的一只竹箱
保存着从前那些清白的早晨
日子在里面静静安息
想让红润的手指打开
认出鸳鸯水草
认出青梅竹马
陈土和根


但我没有眼泪
去打湿那些钟情的花朵
围住水井长大的女孩
从不需要铜镜
我燃起一堆树枝
太阳在我身后蒸出蓝烟
一张雾气的手帕
包着几颗难忍的红豆

想起大雁南飞
想起骊歌长成河边的青草
想起一支乌亮的铜箫
至今还握在新娘的手中

……

大佛

不会在冬天的寒颤中离开家离开柔和的面孔谁也不会
这个下垂的黄昏沉寂而贫血
象一只暗哑的铜钟飘忽如梦幻
大野中旋转的树丛后面有被铸成口碑的灵魂
来到浑浊的江边
如梦幻
被萧瑟的风贴上僵硬的石壁
开始了一次模糊不清的沉沉大睡
江声摇晃
煽动起粗野的蝙蝠
这些蝙蝠已经提前染上了夜晚的黑血
一群灰蒙蒙的影子飞上空旷的太阳
这太阳在浪尖的荆棘上站着
骤然啜泣不止又躲闪不止
隐现在黑茫茫的原野上
和大块大块的冬天
发出低沉的光

北方的雪已经覆盖过了
马鬃拉着云幡
四处游方的车轮已经驰过了
在南方
黄昏的村镇和裹着雪片的薄暮
全都遥远遥远了
退向最黑暗的夜晚
为了游方或者居住着而不再流浪流浪
流浪人全都成了匠人
流浪的人群泊在水顶之屋
烟囱里缓缓升起水柱
拿着工具
驾着水顶之屋退向最黑暗的夜晚
然后所有的匠人开始歌唱
水,哦,天大的水洪水涨起来了涨起来了
星,哦,迷惘的星星升起来了升起来了
天空等着
一只只黝黑的眼睛一片片翘望黎明的飞檐在残破的空中纷纷飘落
雨水没有下沉
只有黄昏沉向夜晚
黎明被堵住了
洪水还在涨啊人们被呛住了
疲软的手象断落的桡片
而他们的祖先很久以前就在这里做了沉船
就是在那儿
就是在水底他们和走在前面的老年人意外相遇
然后掀起更大的浪头(每一柱浪头都是一只白骨)
迫使那些血气方刚的汉子跟踪而来又逐浪远去
尽管带着耻辱
尽管自己正尸骨未寒……

那群汉子逃走了
是丢下了暗淡的父辈带着只剩下惆怅的母亲和妻儿逃走的
来到一个没有雪从来没有雪的地方
(在那儿甚至没有水 河流在河神的袖口里变成了体温)
太阳每天都从山头升起
一块巨石每天都从山脚升起
(汉子们选择了这个吉祥的石头)
他们逃出来了然后是要回去的
然后还要占卜
(在虚幻的庙宇里他们是要占卜的)
他们重新做了匠人重新回到有水的故土
现在占卜之后是要回去了
从故土到故土
从故土到故土呀他们不知道
太阳和石头全都在那间庙里
在心上那个最深的地方

最深的地方是宁静的
远离之后的江水平滑而安详
于是匠人们全都成了哲人
那块巨大的石头上——-哲人说要有土——-就有了土
江岸上的卵石上刻着一块更大的卵石
在熊熊燃烧的野火中
他做了神奇的种子
在人群粗大的舞蹈中
他做了神奇的种子
石心里渐渐浮起的笑容是一个更大的笑容
石心里渐渐扩大的卵石是一块更大的卵石
在隐约传来的钟声中
(这钟声就是那间隐约记得的庙宇里传来的)
太阳升起来了——-是一个奇迹
森森的丛林在时间的硬翅下被拍打着
变成另一块岩石错动着岁月剧烈的——-是一个奇迹
这块神奇的石头在一只只没有知觉的铁錾上炫耀
在炫耀中开始了创造——-是一个奇迹
在捏得出汗得手心里流出一段不动声色的历史是一个奇迹
在沉默中也流出了原始的信仰
是一个奇迹
是一个奇迹——-他们是流浪人
是匠人是哲人
因为他们活下来了
是世人

中国人
一个空洞而抽象的面容吸引了每一个南方人潮湿的目光
太阳化了
北方
东方
西方的平原和大洋和荒漠被一个神秘的名字晕眩了
头抬起来了又终于垂埋下去
因为他有一个唯一上升着的名字
他是大佛
一个坐着的宁静
坐着的永恒
一千年一万年注定都会宁静而永恒的坐着
同时又仿佛有什么形而上在上升
太阳化了
雪也化了
江水依旧流着
依旧涨起三条河流的洪水
依旧让那些驾着独木舟的人们从陌生的地方载来了香火
依旧
载来了被水手们守护着的
一个晴朗的愿望依旧……

日子上升着
没有猜透洪水的密语
日子一天天上升
会聚在高大的山脉上面
是一块巨大的石头所默认的暗示
离不开退潮后的沙原上一片片聚拢的帆
补丁般宽厚的手掌上
对岸的树林就要生长
就要泛滥起巨大的南风
而铁栏杆的幽光仍然在串起脚印的栈道上
象一堆无力的篝火
曲曲折折的燃起
洞窟和暗道展开一片寂静
让每一个哭泣的女性听到婴儿的高叫从香烟的帷幔中传来

那些幸运的强盗带着他们黑色的月亮
遥远的离开
城墙下攒动的头颅的潮湿的墓地
坟头上
刺人的方尖碑举着飞散的血块
向山顶寺院白昼般灿烂的宝塔愤怒的开放
愤怒的奉献白骨
拳头早已牺牲
爆裂的牙齿被净界那双素白的佛手
托在玉盘里
为期待星辰般高傲的陨落而 奠土地
谁也不知道绿色的叶子怎样飘落
停在一个空荡荡的庭院里
鸟儿闪闪烁烁
谁也不知道灰色的船帆怎样在匆忙中垂下
停在一动不动的时间上面
Ω斯露赖 鸣响
谁也不知道空洞的眼眶怎样垒满了石头
象一长串发霉的经文 一长串连珠
倾听僧侣的布鞋铺成蓬松的石阶
蓬松的走来一长串微微散开的箴言……

亲近降临了
是一个永恒的触动
在黄昏的后面展开了夜晚他说
他说沐浴在尊严的背后
有一个声音淌过死亡的界限
唯一的选择在赞歌中洗濯着等待
在恐怖的旅行中道路倾斜了
只有沉默反射着记忆的白光照亮无魂的嘴唇他说
他说苦难的年岁从神圣的庆典中分离出悲痛
剩下柔韧的兽皮裹住酱紫的躯体
梦见节目在加冕中诞生
连那些晒黑的雪人也在北方的原野上狂笑
潮汐般带着朝圣的队伍在匾额赤裸的宣喻中穿行他说
他说最深的地方是宁静的
在空阔的庙宇里钟亭和鼓亭在洁净的禅房里是充满遗忘的人世
另一种召唤在沉淀在消融在静坐中 被木鱼敲在又矮又短的影壁上
召唤着震河的大神他说
他说为了无辜的孩子
潜伏的光最后一次洗劫阴影
最后一次把骄傲作为武器……
如今这夜晚因为一个永恒的触动而发出光亮
超越从来的绝望他这样说
惟有善良在发不出声音的梦呓里闪烁出醒来的声音
超越无缘的施舍他这样说
他说在洪水之上
亲近降临了
他说在空旷的愿望之上
阴云已经离去
他说鱼化石的陶罐因为在炉火中接近了太阳
而吸引了成千上万双涂满釉彩的瞳孔啊他说……

说了些什么呢在古中国
原始世界的中央
仿佛生命就在这智慧聚合的瞬间壮大了无数个世纪
布满霉斑的破碎的平原
也许会在流走了的号子声中重新变得强悍
一只只灵巧而又有力的桨
仍旧在结满茧子的手中坚韧的划动凝固的晚潮
亲近早已降临
黎明却永远不会到来
象暗中摘下来的星星
压在低低的胸膛里
永远呼唤狂跳的心在酒后走遍沙哑的河岸
在陷入黝黑山影的角落
在刺激江涛的礁尖上那个巨大的阴影中
寻找着这弄不清来由的慰籍
哪怕是最微小的震颤
也在这迷惘中寻找着生长的根据
所有在心底涌起的悲哀
全都让这个被僧众守护的孤独捕捉了
于是把悲哀变成一片虔诚
钟声终于伴随着流离的沙石滚滚而来
在村镇遥远的岸边留下狼籍如贝的余音
于是把余音铸成树果
赤脚的孩子被晕眩的螺纹诱惑着
汗水发着热
犹如山上的树在弧形的风中渐渐弯曲
最先一只渔歌没有奥秘
只有在一场洪水之后才变成波浪
粗犷的起伏着一个干燥的季节
于是每一个活下来的人都看见石心中浮起的笑容
在历史上留下一个意外的骄傲
是一个更大的笑容

水退了 在露出陆地上垒起石头的地方露出了黎明
太阳升起来了是一个陈旧的奇迹
伴随着钟声水退了
因为他有一个唯一的名字
唯一上升着的名字
因为他是大佛
一个坐着的宁静
坐着的永恒
而他又竟是如此虚幻如此渺茫如此狰狞如此威仪
面对芸芸众生
在充满遗忘的人世完成了最终的解脱

其实这块巨大的石头只是在冬天走来在冥想中走来
从奇迹到奇迹
永远都是开始

……

扛着儿子登山

我们的皮肤是群山和空气的朋友,
我们的嗅觉是一只羚羊的朋友───
在一棵小橡树上它留下气味,

我门坐下休息,村庄看不见了,
隐居者的房子静悄悄的,
雪线那边,裂缝中有一副死鸟的细骨架。

方型烟囱,蓝色的窗子,
一小片菜垥是甲螜虫和蜜蜂的家园,
人在粗糙的土墙上留下掌模。

我们走向湖区,群山也一样,
随着太阳的升高群山变得更高了,
光圈像一只只轮子,在叶子上滚动。

超级的水晶倾泻下而,浓云的色彩
搅人轰鸣的瀑布的色彩,
我们向着洞穴发出野兽的吼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