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弦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拦,让他直晒着长
街上。静悄悄少人行路;只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
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兜子绿茸茸细草,都浮若闪闪的金
光。旁边有一段低低土墙,挡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
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着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着头,他不声
不响。

……

月夜

霜风呼呼的吹着,
月光明明的照着。
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
却没有靠着。

……

开都河畔与一个蚂蚁共度一个下午

在开都河畔,我与一个蚂蚁共度了一个下午
这只小小的蚂蚁,有一个圆圆的肚子
扛着食物匆匆走在回家的路上
它有健康的黑色,灵活而纤细的脚
与别的地方的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但是,有谁会注意一只蚂蚁的辛劳
当它活着,不会令任何人愉快
当它死去,没有最简单的葬礼
更不会影响整个宇宙的进程

我俯下身,与蚂蚁交谈
并且倾听它对世界的看法
这是开都河畔我与蚂蚁共度的一个下午
太阳向每一个生灵公正地分配阳光

……

我的手放在一片安详的光中

我的手放在一片安详的光中
正午,新疆沙漠,一只大鸟缓缓飞翔
仿佛在视察大地的荒凉,而忧伤
是它最高的天职
我将手放在一片安详的光中,为了更好地
看清自己的思想,并与太阳作一次长谈
时间有它的翅膀,碰撞我的额头
啊,流逝,总是轻如羽毛
死亡已来过多回,每次都空手而归
他的到来,它走动的脚步声
使我蓦然发现自己,——生命的疼痛
居然令人暗自喜悦和感动
在遥远的新疆,我独自承担我的中国命运
面对孤独这杯透明的水
我一口一口饮用,直到
喝出火焰的味道
现在,我将手放在一片安详的光中

……

一个人的死亡

终于,他能够作为一个人
而不是作为一个神死去
远离悼念和赞美,将料峭的初春
留在红色祖国的一个寻常之夜

在一个人的死亡中,星光有些暗淡
街上堆积着最后一点肮脏的冰雪
一对恋人手挽手走出酒吧
进入轿车里,行贿归来的大款
冷漠地看着窗外的一切
车灯照亮一个开放的夜晚……

终于,在经历了一天的劳累之后
十二亿人民脱衣上床,平静地
接受了一位伟大老人的死亡

1997

……

在晨光中抵达

早起的晨光象懒洋洋的马驹
拴在一株老榆树下,嚼着乏味的草料
汲水的少女在水中闪现,坚持了
如此短暂的几秒

没有人看见这一切,当鸟怀着疼痛
在无限的空虚中飞翔,被太阳的弓箭
远远地瞄准,射中

沙漠的腹部隐隐作痛
因为怀上了空旷和孤独这对孪生子
寂静是大地出色的教母,她的面孔
朝向宇宙最清洁的一隅

陪同晨光一起到达的歌唱者我行我素
全然不顾那些失败的耳朵
那些乱石般弃之一旁的耳朵

……

清晨的劳作

清晨的劳作啊,在微明的曙光中
远山显露低矮的轮廓
像一个压坏的枕头,使夜的睡眠分外漫长

公鸡啼唱,大地微微颤动
打铁的声音忽高忽低,仿佛古老村庄的怦怦心跳
炉膛通红的火苗将隔夜寒霜舔尽
风箱用旧了,像一个老人困欢的呼吸

迎着微明的曙光
不是被激情点燃,而是被习惯驱使
本人不和他的耕牛走向荒芜的田野
步履迟缓,睡眼惺松,呵欠一个接一个
灰布衣衫和麻木外表下
骨头已被长年的辛劳扭曲、毁坏

沿着地下矿脉,工人的劳作永远没有尽头

一个早晨又向前挖掘了三米
而死亡在每一个前方潜伏、等待
让金、银、铜、铁代表他们的希望吧
但让更多的矿渣倾吐他们的哀怨

而大地早已是完成的。清晨的劳作啊
使随即来到的白昼迅速变得黑暗

1996

……

蓝色抒情

请允许我从广大的事物中升起
为我的所爱梳妆、命名
请允许我穿过荒原,到达灵魂的故乡
我将看到:风的鼓手、月亮的钢琴
岩石的柔情和流水的颤栗
大地准备好了它的婚床
植物蓝色的血沸腾
大海上的盐闪耀

倘若我抒情,有多少情要抒啊
倘若我歌唱,星星是否会俯下身躯
献出天使的彩衣和魔笛
而我曾经爱过的姑娘,是否会
而我曾经爱过的姑娘,是否会
沿着消逝的方向回来
让我看看,我种在她心中的
雨水和阳光

在红色祖国,在望不到尽头的祖国
我经历了青春、爱情、迷惘
二十世纪的几个事件
我的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的歌声不绝于耳

我的额头高高抬起
我的双手要为太阳戴上花环

……

东方

在东方,我在一块严肃的土地上生活
面对空空荡荡的早晨睁开眼睛
皇帝的形象在花园里,在旗幡上
被丝绸和流水裹得颓败了
高塔和孤独一起上升,鸟飞翔时的努力
改变了古老秩序的那么一点
我想,在文明深处一定有一双看不见的巨手
操纵我们朴素的马车度过无数长夜
将烛灯,移近葡萄酒飘香的黎明市镇
这样,我才迎风将种子撒向大地
稼穑、休憩、生儿育女
以适当的冷落,以加倍的耐心活着
为一百年以后的你们留下一两声歌唱

……

自白

我从未想过像别人那样度过一生
学习他们的言谈、笑声
看着灵魂怎样被抽走
除非一位孩子,我愿意
用他的目光打量春天的花园
要不一只小鸟,我愿意
进入它火热的血肉,纵身蓝天

我看不见灰色天气中的人群
看不见汽车碾碎的玫瑰花的梦
我没有痛苦,没有抱怨
只感到星辰向我逼近
旷野的气息向我逼近
我正不可避免地成为自然的
一个小小的部分,一个移动的亮点
并且象蛇那样,在度过又一个冬天之后
脱去耻辱和羞愧的皮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