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我始终欣喜有一道光在黑夜里
在风声与钟声中我等待那道光
在直到中午才醒来的那个早晨
最后的树叶做梦般地悬着
大量的树叶进入了冬天
落叶从四面把树围拢
树,从倾斜的城市边缘集中了四季的风——

谁让风一直被误解为迷失的中心
谁让我坚持倾听树重新挡住风的声音
为迫使风再度成为收获时节被迫张开的五指
风的阴影从死人手上长出了新叶
指甲被拔出来了,被手。被手中的工具
攥紧,一种酷似人而又被人所唾弃的
像人的阴影,被人走过
是它,驱散了死人脸上最后那道光
却把砍进树林的光,磨得越来越亮!

逆着春天的光我走进天亮之前的光里
我认出了那恨我并记住我的唯一的一棵树
在树下,在那棵苹果树下
我记忆中的桌子绿了
骨头被翅膀脱离惊醒的五月的光华,向我展开了
我回头,背上长满青草
我醒着,而天空已经移动
写在脸上的死亡进入了字
被习惯于死亡的星辰所照耀
死亡,射进了光
使孤独的教堂成为测量星光的最后一根柱子
使漏掉的,被剩下。

……

他们


手指插在裤袋里玩着零钱和生殖器
他们在玩成长的另一种方法
在脱衣舞女撅起的臀部间
有一个小小的教堂,用三条白马的腿走动起来了
他们用鼻子把它看见
而他们的指甲将在五月的地里发芽
五月的黄土地是一堆堆平坦的炸药
死亡模拟它们,死亡的理由也是
在发情的铁器对土壤最后的刺激中
他们将成为被牺牲的田野的一部分
死人死前死去已久的寂静
使他们懂得的一切都不再改变
他们固执地这样想,他们做
他们捐出了童年
使死亡保持完整
他们套用了我们的经历。

……

看海


看过了冬天的海,血管中流的一定不再是血
所以做爱时一定要望着大海
一定地你们还在等待
等待海风再次朝向你们
那风一定从床上来
那记忆也是,一定是
死鱼眼中存留的大海的假象
渔夫一定是休假的工程师和牙医
六月地里的棉花一定是药棉
一定地你们还在田间寻找烦恼
你们经过的树木一定被撞出了大包
巨大的怨气一定使你们有与众不同的未来
因为你们太爱说一定
像印度女人一定要露出她们腰里的肉
距离你们合住的地方一定不选
距离唐人街也一定不远
一定会有一个月亮亮得像一口痰
一定会有人说那就是你们的健康
再不重要地或更加重要地,一定地
一定地它留在你们心里
就像英格兰脸上那块傲慢的炮弹皮
看海一定耗尽了你们的年华
眼中存留的星群一定变成了煤渣
大海的阴影一定从海底漏向另一个世界
在反正得有人死去的夜里有一个人一定得死
虽然戒指一定不愿长死在肉里
打了激素的马的屁股却一定要激动
所以整理一定就是乱翻
车链掉了车蹬就一定踏得飞快
春天的风一定螺肾结石患者系过的绿腰带
出租汽车司机的脸一定像煮过的水果
你们回家时那把旧椅子一定年轻,一定地

……

过海


我们过海,而那条该死的河
该往何处流?

我们回头,而我们身后
没有任何后来的生命

没有任何生命
值得一再地复活?

船上的人,全都木然站立
亲人们,在遥远的水下呼吸

钟声,持续地响着
越是持久,便越是没有信心!

对岸的树像性交中的人
代替海星、海贝和海葵

海滩上散落着针头、药棉
和阴毛--我们望到了彼岸?

所以我们回头,像果实回头
而我们身后--一个墓碑

插进了中学的操场
惟有,惟有在海边哭孩子的妇人

懂得这个冬天有多么的漫长:
没有死人,河便不会有它的尽头……

……

走向冬天


树叶发出的声音,变了
腐烂的果核,刺痛路人的双眼
昔日晾晒谷粒的红房屋顶上
小虫精亮的尸首,堆积成秋天的内容
秋意,在准备过冬的呢大衣上刷着
菌类,已从朽坏的棺木上走向冬天
阳光下的少年,已变得丑陋
大理石父母,高声哭泣:
水在井下经过时
犁,已烂在地里
铁在铁匠手中弯曲时
收割人把弯刀搂向自己怀中
结伴送葬的人醉得东摇西晃
五月麦浪的翻译声,已是这般久远
树木,望着准备把她们嫁走的远方
牛群,用憋住粪便的姿态抵制天穹的移动……

……

在英格兰


当教堂的尖顶与城市的烟囱沉下地平线后
英格兰的天空,比情人的低语声还要阴暗
两个盲人手风琴演奏者,垂首走过

没有农夫,便不会有晚祷
没有墓碑,便不会有朗诵者
两行新栽的苹果树,刺痛我的心

是我的翅膀使我出名,是英格兰
使我到达我被失去的地点
记忆,但不再留下犁沟

耻辱,那是我的地址
整个英格兰,没有一个女人不会亲嘴
整个英格兰,容不下我的骄傲

从指甲缝中隐藏的泥土,我
认出我的祖国——母亲

已被打进一个小包裹,远远寄走……

……

居民


他们在天空深处喝啤酒时,我们才接吻
他们歌唱时,我们熄灯
我们入睡时,他们用镀银的脚指甲
走进我们的梦,我们等待梦醒时
他们早已组成了河流

在没有时间的睡眠里
他们刮脸,我们就听到提琴声
他们划桨,地球就停转
他们不划,他们不划

我们就没有醒来的可能

在没有睡眠的时间里
他们向我们招手,我们向孩子招手
孩子们向孩子们招手时
星星们从一所遥远的旅馆中醒来了

一切会痛苦的都醒来了

他们喝过的啤酒,早已流回大海
那些在海面上行走的孩子
全都受到他们的祝福:流动

流动,也只是河流的屈从

用偷偷流出的眼泪,我们组成了河流……

……

第三辑(1989-1998) 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十一月入夜的城市
惟有阿姆斯特丹的河流

突然

我家树上的桔子
在秋风中晃动

我关上窗户,也没有用
河流倒流,也没有用
那镶满珍珠的太阳,升起来了

也没有用
鸽群像铁屑散落
没有男孩子的街道突然显得空阔

秋雨过后
那爬满蜗牛的屋顶
--我的祖国

从阿姆斯特丹的河上,缓缓驶过……

……

1986年6月30日


横跨太平洋我爱人从美国传信来:
“那片麦子死了——连同麦地中央的墓地”
这是一种手法——等于
往一个男人屁股上多踢了一脚
就算盖了邮戳
一共44美分
这景象背后留有一道伏笔
譬如,曼哈顿一家鞋店门口有一幅标语:
“我们来自不同的星球”
或者,一块从费城送往辛辛那提的
三种肤色的生日蛋糕上写的:
“用一个孩子愈合我们之间的距离”
这景象背后再无其他景象
推一的景象是在旧金山:
从屁股兜里摸出
一块古老的东方的猪油肥皂
一个搀扶盲人过街的水手
把它丢进了轰鸣的宇宙。

……

大树


看到那把标有价格的斧子了吗?
你们这些矮树
穿着小男孩儿的短裤
那些从花朵中开放出来的声音
一定伤透了你们的心:
“你们的伤口
过于整齐。”
你们,听到了所以你们怕
你们怕,所以你们继续等待
等待大树作过的梦
变成你们的梦话:
“大树,吃母亲的树
已被做成了斧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