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叶


死的树叶,
从枝条上滑落,
无论我们怎样留恋,
死的树叶,
也要滑落。
多好啊!
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就安宁了,汇入那寂静的一部分,
一切都是透明的,
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颤栗,
也没有什么需要掩藏。
多好啊,
活得越长久,
就越会放弃,
越衰老,就越是回到了真样子,
所有的诱惑都消失了,
就安详了。
悲痛,
终于凝成了蜜。
多好啊,
回到了老样子,
我们就胜利了,
轻得不得了,
像雪花一样,
铺天盖地,
而雪花对世界的意思是覆盖和融化。
啊,在我们自己的手中,
我们失去了重量,
没有了。多好啊!
我们为什么要不快活啊?
我们为什么要把那些破烂事情挂在心上?
我们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
我要大声喊叫,
大声喊叫:
"我是不死的,
我是不死的。"
多好啊,
我们从来没有离去,
就像那总是让我们恍惚的
湖面上的空旷……

……

生死恋


一个人死后的生活
是活人对他的回忆——
当他死去很久以后,
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
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
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在窗外,
缓缓的笛音和缓缓的落日,
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是对死人的回忆——
在过了很久以后,
活人的语调,动作,
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

眺望


万家灯火亮了,
但那已经不是万家灯火。
那是他对她的内疚,
也是她对他的内疚。
那是他们很难平息的欲望的内疚。
那是一条狗的内疚,
在摇着尾巴。
那也是一头牛的内疚,
挨着鞭子,在黄昏的田野上走着。
那是院子里生了锈的
铁管子的内疚,滴着清水,
像群山里寺院的钟舌,
敲打着寂静的万家灯火的夜晚。

……

在悲痛里


光线洒下来,
像一阵阵细雨。
在棕榈树下,
请原谅我脸上的愁容,
原谅我困窘的黑暗,
像一条污浊的河流
在这里的玷污,
但主要是玷污了我自己
温馨的,轻柔的生命。
多少年过去了,
悲痛消磨着我,像爱情,
我一直就没有长大,
我的脑海里仍是那石牌坊
倒下来时的轰响,
我的恐惧来自于对它的响应,
我本可以放下这些,
因为我的生命里,
没有石牌坊,也没有两只怒吼的狮子,
我的生命是轻盈的,像在傍晚时
你抬头看见的落日给予人世的光辉。
我本应该欢喜地过日子,
可是我愚蠢地用痛苦惩罚着自己,
仿佛只有跟痛苦对应才是正确的,
我就这样浪费了我在世上的光阴,
我的心是可以回应着夜晚
沉睡的群山的寂静,
请原谅我吧,
我是可以这样的,
让那痛苦的折磨过去,
像火车把铁轨都磨亮了。

……

惊讶


油菜花上的蝴蝶让我惊讶,
它们飞开了一点点,然后又飞回来了,
为了短促得要命的花香,
跟那为了一点点快乐
就可以把一切葬送的我们一个样。

……

寂寥


在冬天,马路边的树枝,
仿佛死人的手臂,大腿,
寂寥啊,就像古时候的惊堂木,
吓得我们这些罪人瑟瑟发抖。

……

变化


死亡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生。
家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鸟的家,蜘蛛的家,和蝙蝠的家。
爱情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怒目相视的仇恨。
人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
很快就变成了皮包骨,
居然连呼吸也不能保留,
连一根针也不能带走。
死亡啊,多少死亡白白流逝了,
连一个肃穆、端庄的世界也派生不出来。
很快,落日的光暗淡了,
连人世的语言我们也会忘记。

……

思念


时常地,我们会忘记清风
恬淡寡欲的忠告。
时常地,思念会把我们抛进茫茫黑夜的孤单,
它吃着人世粗糙的粮食。
在一个小房间里,
他听着狗的叫声,
他训练好了吗?

……

轻盈


树木,湖水……
这是轻盈的灵魂上的斑点,
记忆的斑点,
像衣服上的渍痕。
我们都忘记了,
生活在幻影里面,
不是生活在对幻影的映照里面,
我们死去了,像真的死去了一样。
我们摸到了,像真的摸到了一样。
我们已经说不出什么好话了,
我们的嘴唇是灰色的,眼眶也是灰色的,
我们已经说不出柳丝一样的语言。
我们都忘记了,树木,湖水,
这是轻盈的灵魂上的斑点。
我们的欢乐是神秘的,仿佛来自寒风
在坟头上形成的薄烟。

……

醒着


有时候,人连衣服也不脱,就睡了。
他害怕脱衣服时,把自己脱醒了,
他害怕清醒,也怕光。
有时候,人连澡也不洗,就睡了。
他害怕洗澡时,把自己激醒了。
但大部分时候,他不得不醒着,不可能老睡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