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


偶尔,坐在旁边的
是穿时髦背心或牛仔裙的女孩
像浆果就要胀破的身体,令人呼吸艰难
柔润修长的手指,指甲上涂着寇丹
无意识地在坤包上轻微弹动
“年轻就是美丽”
我听见内心秋风落叶一声叹息

从新港路走到文德路,从青年进入中年
从二十四小时到二十四节令
公共汽车很有耐心的移动里
日子在钢铁齿轮上传递
上班下班,我周而复始走同一段路
从诗歌穿越商标广告,从同志走到先生

而此刻,与我挤肩贴背的
是两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打工仔
袖口上的商标比衬衫上的污汁更为显眼
“龟儿子,搞了好多钱嘛?”
“鬼扯,要办个暂住证
还找不到门从哪里开…
拖泥带水的四川话,意味着命运
在粤语的门槛外面徘徊

后视镜里遍地摩托,从待业到下岗
从海珠桥到海印桥,从申报奥运到香港回归
骑楼一天天老去,玻璃幕墙节节上升
挤逼的空间里,诗意比纯氧更稀薄
挂在记忆中的蓝天
已经是凉在工棚外,一块硬梆梆的旧毛巾

刚上车的服装小贩,满脸潮红
上足发条的闹钟在城里不停跑动
穿一袭黑色低胸裙
微露的双乳
像中山大学与毗邻的康乐布料市场
其乐融融,从未构成过敌意

随地吐掉的是果核,吞下情人却吐掉爱情
坐台小姐是一道道交换的风景
从早茶到夜茶,从恬乐村到客村
马路永远挖了又填,填了又挖,
身体和轮胎渐渐磨损
活着,我像颗保龄球来回滚动
走过的只是一小段路
却经历了两个时代和二重语境

……

天河城广场


在我的记忆里,“广场”
从来是政治集会的地方
露天的开阔地,万众狂欢
臃肿的集体,满眼标语和旗帜,口号着火
上演喜剧或悲剧,有时变成闹剧
夹在其中的一个人,是盲目的
就像一片叶子,在大风里
跟着整座森林喧哗,激动乃至颤抖

而溽热多雨的广州,经济植被疯长
这个曾经貌似庄严的词
所命名的只不过是一间挺大的商厦
多层建筑。九点六万平米
二十世纪末,蛰动萌发
事物的本质在急剧变化
进入广场的都是些情散平和的人
没大出息的人,像我一样
生活惬意或者囊中羞涩
但他(她)的到来不是被动的
渴望与欲念朝着具体的指向
他们眼睛盯着的全是实在的东西
那怕挑选一枚发夹,也注意细节
那些匆忙抓住一件就掏钱的多是外地人
售货小姐生动亲切的笑容
暂时淹没了他们对交通堵塞的抱怨
以及刚出火车站就被小偷光顾的牢骚
赶来参加时装演示的少女
衣着露脐
两条健美的长腿,更像鹭鸟
二三两两到这里散步
不知谁家的丈夫不小心撞上了玻璃

南方很少值得参观的皇家大院
我时不时陪外来的朋友在这走上半天
这儿拒绝铿锵有力的演说
只好低声讲小话
结果两腿发沉,身于累得散了架
在二楼的天贸南方商场
一位女友送过我一件有金属扣子的青年装
毛料。挺括。比西装更高贵
假若脖于再加上一条围巾
就成了五四时候的革命青年
这是今大的广场
与过去和遥远北方的唯一联系
没有终点的旅程

飞机是今天的大鸟,是桥,是一只鞋子
天空飞来的一顶花轿
从N城到G城,不再有远方
所谓漫长的一生,永远
嗅,像裙子滑下那么简短

当你从到达厅电视屏幕深处涌出
看不见暗中偷窥的摄像机
我看见你的脸像雪在群峰中裸现
就像不久前我看着你的背影从安检口消失
仿佛一转身又回到这里
早晨你对着一面镜子梳妆
随后常常也是这个动作

“好像我一直就在这里,仅仅
离开地面再回到地面”

寄居蟹的新房不点灯
背部紧闭的连衣裙像门的两扇
被轻轻开启,使你
像笋子被剥出
“好像苹果在秋天”
连结昨天与今天,记忆与现实
是窄窄的一条拉链
次日,重新上演
古老寓言的现代翻版,乌龟和白兔赛跑
我们谁先到达目的地?
当公共汽车缓慢而吃力地行驶
你像一张白纸从我头上飘过
飞机再次飞越火车站低矮的屋顶

……

这里


这里是郊外,
这里是破碎山河唯一的完整,
这里只有两件事物,
塔,落日
我永远在透明中,
没有目标可以抵达,
没有一首歌儿应当唱完。

我几千里的心中,
没有一点波澜,
一点破碎,
几十只鸟震撼的空间啊,我哭了,
我的心里是世界永久的寂静,
透彻,一眼到底,
化为蜿蜒的群山,静水流深的长河。

……

骰子的八面


1

他的眼睛认为那是花。
他嗅出那芳香,
听见风声越过枝叶,
舌头也尝出苦味,
花瓣触摸那身体
承转和意识就告诉他
——是一朵菊花。
就这样,他被它们束缚,
到死也认为那是菊花
那是男女,昼夜
善恶或者政体的庞大。
他被这些现象,
激荡得汹涌澎湃。

2

幻影意识的大海上那个看花的人,
聆听心灵的运动,来自虚空,
而那现象的肉身,
独坐或飘移。
是什么让我走在马鞍山?
让我看花,看你
为了更好地看你,
让我不动,让事物
来映现,来消失。
而执着于我是谁的人
就是执着虚幻的肉体。
你涎生在你尚未获得的明镜。

3

瀑布没有固定的形态,
一直在迁流,阳光也是现象
认为它们是实有的
——是习性。
泥土担任的教师,
相生相克的尺度,
比起青铜
雨前的龙井……但生命是假设
都是假设,万物表面的分歧
又像琴弓和七弦琴,
善与恶,上坡和下坡
偏移了,涌现如此多的
——名相。
仿佛音乐停止,烦恼
又重复悬挂的旧毛巾。

4

在塔上谈起灵魂的
一夜,灯
显现严肃的暗淡——叶下圣殿,
月亮在每一座山坡升起。
相对性的快乐,相对性的男子,
表面的差别,不是差别。
你以人的面貌,
以相对的面貌出现于世,
下一次,
下一次?改变它
像镜子的客观,
变成骷髅与万物的平等。
落尽叶子的大枝,配合
月亮,一世的秩序
得以完成,一无所有
却包含万物,名曰:大圆镜智。

一九八九年,桥,隐居地点

一

星期日,攀援,挨着黑暗,
松冠上的鸟啼,擦亮水面
仿佛是他,
去寒冷的夜空攀登,
绿叶的一闪。
本来在心中的河水,像太阳
并不来自外面,直到远方
都是他,远处的烟囱闪耀
一座雌性的城市,
就要被幻象包容 。
仿佛悲痛,为了想像而来
为单调添上绿枝
一边养花,一边读经
一把二胡的庭院,这些深渊抓住
隐退。
在水上父亲自由自在,
在城中,他把肥肉
切得多厚,仿佛一个伊斯兰信徒,
变成做梦的俗民,
去黑暗中拔几根葱叶。
要去你就去吧,
过一道铁轨,
一个隧道;
三十米的黄花土坡——一座砖屋,
松针拍打头颅。

二

左边的水上有一台挖泥船。
几个工人如同镶牙,打着瞌睡
那边圆洞的桥面,开来
元宝形的歪歪车,
上方的太阳是一株展开的垂柳
在铁丝网的葡萄架下,
恍惚千秋万代,在寻找:
填平我的深坑吧!
隐匿着,心灵的陡峭,
映着朝霞——
而我站立的地方,桥悬于黑水,
下水沟泛着白沫
激流处形成小小的漩涡——
漏水的管道喷出碎珠
在上空,划一道弧线
我们何曾抵达明澈?
在想像中美丽,实际中丑陋的
洞穴上盘恒,感官的风景,
那妇人的腰臀就是虚幻本身,
我万万没有想到。
水上几座土岛,在岸边
绿草的映照下显得更黑。
火车头沉默,黑黄相间的栏杆
指向渺茫的天空,持久的停顿。
建造它,又毁于它……踢着灰尘。

一九九三年,桥,隐居地点



黄色的活塞男子,通过大桥,
褐色的汽缸妇人,通过大桥,
在黑水河上观想世界,
更真实,更不真实。
活塞运动;汽缸,停息吧——
一棵树的风情,一家烟摊,
为灰尘安排的坐椅,
革命口吻的标语,荒诞并幼稚着
早晨,烟囱竖直灰暗
黑水河向前,它的终点莫名,
桥梁是严峻而抽象的提拔。
死去的阅读马列的人,留下我们
喝鱼刺里的奶,品尝唯物的空气。
黄色与褐色的噩梦紧贴桥梁。
继续,继续——现实主义使灵魂辗转。
戴耳机的青年,漫步的短裙
他们无异于清风中的鬼魂
在桥梁上,轻易地循环显现,
这表面的可怕,使人难以超越
反射,回光——拆掉,又结成的圆圈。
向东南,黑水河流去,
梧桐花,树,仿佛创造。
新兴的花园枯萎
穿牛仔装的人头发梳得像汉奸。
沉默要二十年,挖泥船颤动又咳嗽。

二

松针轻拂肉体,
当灯高悬
狐狸会来到松树下集合。
群山像葫芦上的白霜,条纹美丽
吸引崩溃的光。
一条长湖,北头在峡谷
升起庄严和荒凉,点起书本
点起肉体!
大地的色彩,太阳和月亮的色彩,
否定这个执着自我的假人。
啊,群山的诱惑,源于自己,
它不存在象征,它的
名字和象征是他赋予的,
而他就类似于群山,
这种推测必然导致虚无。
树梢起风了。
他是太阳照耀,昏暗笼罩的事物
其中包含着明亮的大门与灿烂本身
让单调完成最高的赋格,
空洞,但是原原本本。
星辰高挂,与孤单对应
群山倾下松针,蓝烟的翅翼,
——斜向河流。
把绿色带离群山,
我对镜子说:你,就是我实在的虚幻。

……

小镇理发室里的大镜子


“你们都来了,
你们都去了,
我都看到了,
但是我没有动,
我看着你们
就像看着木偶——”
理发室里的大镜子,
像小镇上的先知,
以无声的语言,
向我讲述这个平凡的真理。
我不得不说,
三十二年过去了,
我心中的情欲还没有平息,
这是我片刻都得不到安宁的原因,
我的欲望就像溅在绿叶上的石灰,
这是折磨我的第一个问题。
折磨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死亡,
人们用寻欢作乐把它放弃了,
不是要等到死亡的时候,
我们才是死人,
不是要等到烧成灰烬的时候,
我们才是灰烬。
我们必须经过长久的寻找。
才能回到起点,
回到老柳树下的石凳上,
两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我们还以为灵魂是可以寻找的,
但如果灵魂是可以寻找的,
灵魂也就可以失落,
失落的东西不会长久,
不会长久我们也就无须寻找。
在这里静静地坐着吧:
“你们都来了,
你们都去了,
我都看到了,
但是我没有动,
我看着你们,
就像看着木偶,
我是镇定的,
但是我没有说:
我是镇定的……”
小镇理发室里的大镜子,
虽然没有这样说,
但它这样做着。

……

一位绣花的乡下妇女


冬日午后的阳光
特别舒坦,
照着她手上的金线,
她正在绣两条龙。
她的脚
摆在草焐窠里。
墙壁上,
挂着各种蔬菜的种,
桐油漆过的大门,
散着闷闷的光。
一阵清风,
吹落了杉树
如果我有这一阵清风的坦荡就好了。
几根老丝瓜悬在木架上——
她绣的两条龙的绸子布,
要供在菩萨前的香案上,
为了死的时候像树叶一样悄然。
在她的家门口,
走了几辈子的一条石路,
像一块老银子在薄暮里伸展。
一阵清风吹过,
如果我有这一阵清风的安详,
我就好了。

……

临河的阳台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复返”的麻雀,
每天早晨在我临河的阳台上啼叫,
寒伧的身体,
就像冬天盖着薄雪的小村庄。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复返”的麻雀,
每天都使我从睡梦中醒来。
看着阳台下的流水一去不复返,
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像河边的柳树一样安详。

……

薄暮时分的杉树林


那里是一片片安谧的杉树叶,
那是历代游子的心。
那里逝去的一天天都静止了,
那里的安宁来自天上。
一条小径在树荫下伸展,
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从那里苏醒,
死去的亲人,从那里回来。

……

灰斑鸠


像一根带血的细绳子,
像一个抱着婴孩的穷母亲。
像窗玻璃上的泥点,
这是那片树林里灰斑鸠的啼声。
风大起来,
湖面昏暗、空阔。
仿佛我的生命
就要显露出来——

……

我们的故事


我们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
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连自己的源头也不知道在哪里,
我们抛下了圣人永恒的教育。
快要一百年过去了,
我们忘记了很多事情。
虽然受了很多苦,
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
就像泼在石头上的水,
连痕迹都找不到了。
那种不得安宁,没有归宿
而弄出来的痛苦的声音,在继续着。
难道就不会有这样一天,
受苦。又使我们回到大度和坦荡。
由悲伤到欢乐,
由衰老到新生。
一座座坟地,
就像父母一样在盼着我们归来。
我们放下了自己,
就是放下了漫漫长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