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水手

我是一个新水手
往乳粉罐里装整个海
再用爸爸穿过的厚蓝夹克
裹住航行的星星、浪沫

海,被老水手搁在移晃的餐盘上
一匙匙倒进,粗大胡髭的喉管,吞下
我,每天只喝一点蓝颜色,很智慧的,
让蓝色流进黑褐色瞳仁,贮藏好
海水动态的、泼辣的
声音

晚上,好安静
我掌着舵,喜欢拉水平线
在鞋上打漂亮的结。想,高大的自己
跟时间站在一块,想在海上 寻找到
昔日灯火底下,海洋故事写的
消失在大海的人

我不相信,他们已经死亡,不再出现
因为,昨晚我还梦到
哈克船长把鱼矛刺进白鲸

……

雁行

你说要走了

听到你翅膀
往外伸张
翎毛
抖动的风声
我这只台湾麻雀
突然噤息起来

你说你的飞翔
是躲避另一种可能的宿命
将脖子仰向另块不熟悉的星空
也是一种恐惧
地平线
总想把我们扯下来
有比恐惧更大、本能的不安悸动
迫使自已被放逐

我明白
纽西兰、澳洲、加拿大
新加坡……那些地方 常有雁族们
带了雏鸟和距离飞行
日和夜变得漫长、单调、而且冷
雄雁们每晚
醒在陌生雌雁
交叠的长颈项上怯寒而
回来又离去,离去
又回来的飞行中
那些雏鸟可能都叫不出正确的
雁鸣了

你所舍离的
是我们共同的池沼呀
是我们说过
一起长大孵蛋的
彼此守护这儿直到老成一团泥壤的
停止聒噪,骨头每一根都熟悉躺下位置的

雁要离去
台湾麻雀沉默
哀伤着 明白
意念不断在往风中飞翔
土地的重量已经愈来愈轻

……

海滩上

啊 最美的星星出来了
洁白 不说一个字的。

她脸搁在我肩胛 双眼明亮
不说一个字的,轻轻摇着湿头发。

一个梦,把花瓣夹进书中了
在遥远的海滩上移动催眠的潮汐
大地静得有些痛,我缓缓仰头
寻求一次永恒的呼吸,星星纷纷自眼底溅出。

我颤抖,童话已是最美最末一页∶
我那一身雪白的诗。

……

马公潮水

步履如水淹来……
海浪自额上升起
白皓皓的,白皓皓的
浪老了。年轻的海来访过他
手掌按上
那名姓斑剥某先生的
头颅 探探热度
就退走了

某某只剩这头颅露着
大地硬被扯上身来
身躯冰冷
世界是否发烫?
守坟的纸人看着海来
又看着海去
我怎么懂得这潮水来去?在这坟头
我揉揉才三十岁的额。

……

在10英寸厚的雪中

安妮—萨克斯顿在测量,她说
“当一场10英寸厚的雪/象细碎的电石片中的
星星滑落大地时……你在我的体内。”
眼前的雪差不多10英寸厚了,我被细碎的
电石击中。体内的大雪回到了从前
……11月是我的出生地。而雪
是一条毯子,它包裹着我,象一个怀抱
命运先是把我抱回家中,然后又将我抛向荒野
病孩子。贫穷。死亡……大雪中的邮差
一趟趟踏雪而来。才8岁,年幼得
象一粒鱼卵。那个在大雪中和我打雪仗的小女孩
站在雪地里焦急地搓着双手
10英寸厚的雪是一场掩埋。世界被粉刷
我躺在一家叫南关医院的病床上。病危通知书
比产房里的助产士还着急,它督促着……
南关=难关。死亡,呈白色。直到现在
我才知道,一盏8岁的小油灯
被限制的依据。32年了,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
如同一场无始无终的命运
一场雪联系着另一场雪。一只鸟
飞来,另一只鸟飞去。哪一只更年轻或年长?
32年,我一直活在疾病和虚无中
而外公,早已踏雪而去,茫茫旅途
居然没留下一个脚印。只能记住
他大雪中的跪姿,象一尊雕象
以力量和血的名义,以美、抽泣和无助,向苍天祈祷
——老天!救救这苦命的孩子吧,用我的死……
绝望中,外公咯出的血,改变着整个冬天
变暖的速度。直到苍天大发慈悲,把呼吸
还给了我!此刻,我久久伫立雪中
凝视着每一位从我身边走过的老人
雪一片片灌满失聪的右耳,我听见一个声音
在对我说∶你沉重的生命,将会因此而变得
象梦和死亡一样轻盈,象雪花一样充满悬念

……

让最大的梦,还原为小小的雪

 ——兼致室内的一株三色梅

在书房,在我痛苦而又幽暗的背后
在站立的词语和倒状的文字之间
在我试图锁上门扉扔掉的刹那
一树梅花悄然开放了∶红、白和浅绿
象一个个生动的诗歌的句子,在漫长的冬季里
安慰着我。我看见她的躯干上
一粒虫卵正准备在第一时刻受孕

花蕊在传送。来自海洋的风,带着咸腥
和外部世界沟通的可能越来越小
只有和雪花遥相呼应
一抹愁云被教堂的诵经声打断
一颗沉潜在诗中的秘密的心脏
钟摆般忧郁恢复平静
它的左边是硬块,右边是一片开阔的软组织

从叛逆开始,转向反面
在挣扎中分裂,自己是自己的供体
要分裂成另一朵,另几朵,或者更多
让最大的梦,还原为小小的雪
让冰棱成为澹滴
让一张彩色的、印满蝶翅的糖果纸
从苦涩的胎衣中脱颖而出

大洋彼岸,西尔维娅—普拉斯小鸟依人
“亲爱的,每个夜晚
我都在轻轻抚你,忽隐忽现
被单沉重得象一个纵欲者的狂吻。”
黎明时分,一些枝条不堪重负
一滩雪舍身而下
我则在梦中,压疼了另一只胳膊

关于梅花,以前我总爱折下一枝
插在写字台上的笔筒里
算是左手送给右手的礼物
现在,我想把自己也嫁接上去
用植皮的方式,在她的作伤口处深入浅出
活到一个合适的年龄。活到死。只是我不知道
我放上去的,是不是一把盐末……

……

进行中的大雪时断时续

一只蓝色翠鸟,在高处,在季节的斜坡上
抖翅。雪象一滴一滴的鸟鸣
弥漫着,并以逃亡的速度
漂泊着、停顿,然后继续上路
连河水和被冰封的部分
都隐隐感到了有鱼在走动

风挟持着云块,不知了去向
我缓缓后退着。我习惯逆风而行
在仰视苍天的瞬间
一缕微疼从心划过。一行大雁
在飞渡的乱云中迷失。一只鹰,蹲在石头上
一双目光漫不经心

我伫立雪中,象半根即将被大风
拦截的蜡烛;又象在风中
被重新叫醒的灰烬
白雪衬映之下,伤口一样醒目
我活在诗中,活在曾被
不经意遗失的细节里。我伸出手
向果实和落叶致意。磨难中
学习去爱更多∶大地上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

一场进行中的大雪时断时续,就象苦痛
从未终止过。终有一天,我将被吹灭
但我要将泪水,留在雪花的纵深处
象生前被她洗礼一样,在死后
仍舒展在她高尚的部位。而现在
雪落无声,她静默中的勉励正向我聚拢而来

天空被擦亮,天黑以后,天空格外明亮
一切都被雪的光芒照耀。只有污浊的人
仍躲在暗处,耗子一样精心打磨着牙齿
我象试图接近一张白纸的笔或蓝墨水
在迟疑中消耗。因为诗,我将隐忍下去
呼吸着雪的品质,呼吸着槐花的心跳
在悲悯中恪守内心的方向

……

惊发

最玲珑的玻璃镜也照不出
早白的头发,鬼鬼祟祟
是夜里衔枚疾走之兵吗?
攀过岁月二十一个峰头
不疲不累,潜入了我松懈的边防
藏匿于黑黝黝的丛林,邂遮掩掩
依造化布下的军机,悄悄地
要换掉我山头的黑旗
白旗,就是投降的意思了
我原是拙于治国之君,浮生闲懒
一局棋,一张琴,一壶酒
日子就如此从容渡过
闲时为文自娱,赋诗咏物
一轴宣纸之上,墨香淡淡
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宗庙社稷
孰优孰劣,如人饮水,我何尝
不冷暖自知?
至于我的德性,那更是
毁誊参半了
经常在一群女子的中央
说巫山之事,赋牡丹之诗
赞江山如画全在掌心底下
豪饮之后举止更失仪
甚么风流潇洒等等的形象,那未免
太优美浪漫了
其实我真想沈实如竹
雨中洗灌单纯的青绿
不意此时就惊觉
潜藏的敌兵蠢蠢欲动
三三两两的黑发降成了雪色
杀掉一根而另一根
又叛变了,边境频频告急
遍地的战鼓隐隐擂来,一阵阵
警号一船惊动脆弱之心
连天子,哎,也束手无策了
要变节约终归会变节
纵我懦弱昏庸,又怎愿
屈辱向造化乞和?
如今我只想把诗写好
置文字于炉中,烈火熊熊
烹炼晶莹剔透的诗句
且铸出一柄雕刀
在诗国辉煌的殿堂上
刻下深深的名字
那怕重蹈后主的覆撤——
城门都攻破,兵卒都倒戈
纵一夜间黑发都成霜,成雪
只要我诗永远年轻
发,随它自吧

……

松子传奇

山坡到山顶,危危然
屹立多少苍松呢?
数不清果累的松子
况又逢落果季
滚下山坡,掉进木渠
都有意去躲避泥土吗?
碧绿的松针,坠地不久就枯褐
像时间默致在褪色
不知不觉间,许多变异
都准以审视和窥破
也只是个无心的过客
林中独步,忽听得
破突一声松子坠地
印证地心吸力恒存
落者自落,风,都不必惊动
我伫立犹豫
窃想一霎的偶然如缘分
破突的轻响,是一位松子

一颖不甘的心
向过路那冒失的少年呼唤吗?
料它未能忘情地辞枝
山中的一切皆堪留恋
陨落是痛楚的,更怕未来
好奇地我轻轻捡起
带回宿舍去慢慢观察
这果实原属爱氏①
风来时种子都播尽
完成花果全部的意义
却沉默地,躺在我的书架上
在唐诗与宋词里,灯光下
抬头就看见,落魄这孤魂
一年过去了,苍然的空山
又有多少松子掉落呢?
掉落在地上不久就消失
怕不是全给人捡去吧
像泪水一样,莫非
要偿还泥土前生的债
一掉落便渗入其中?
架上的松子,我问你:
百年后灯前的人呢?
料你也不过是本质冷硬的躯壳
也罢,既然地心吸力恒存
落的终归要落
且释然你泥土般的颜色吧
象忘俗的僧人
僧袖一拂我飘过森然的群松
在落果的季节,再听不见
破突一声松子坠地的轻响

①爱氏松。

1985年于沙田

……

枪决之前—— 一伊朗兵之独白

为何我不该回家呢?这么晚了
回去美丽的克鲁阿巴多
那里有我善良的族人
黄昏犹在水沟洗衣
哼一曲愉快的歌呢
还是笑谈家里的琐事?
水一定流过我家门前
残黯的青灯下
白发斑斑的母亲
该在赶织绚烂的地毯
歇一会吧,好吗?
早上拷的面包都冷了
晚餐时间已经过去
给妹妹吃一点乳酪吧
她的脸瘦黄得可怜
我答应过,一定带她上市集的
卖了毯,给她买一条红花裙子
为何还不睡呢,母亲?
明早还得顶着铜瓶汲水
把麦料擀成薄薄的饼
毯织不完就算了
纵然我说过
等毯织好,就会平安归来
念我的时候切莫在夜里抬头
听说这是流星陨落的季节
今夜,天会黑得特别快
如果妹妹不肯睡,且对地说
哥哥,哥哥很快就回来了……

为何我不该回家呢?这么晚了
回去美丽的克鲁阿巴多
那里有我善良的族人
年老的母亲和可怜的妹妹
(预备)
这一次离开你们
(开枪)
便不再离开你们了

一九八五三月十八日于沙田
两伊战争有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