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黑夜中的光芒

小时候,我喜欢躺在草席上,
听着民间传说的故事,
传说中国有许多
夜夜都要发生的故事。
草席上头,是夜空,
夜空里,就是那张脸∶月亮。

那张脸注视着我,
我注视着它。
它的四周还有小小的脸∶星星。
瘦弱无奈的藏在夜空里;
我的四周只有小虫、小油灯、小村舍,
这些沉寂了的大地。
唯一的故事,
就在夜空与大地之间流传。

小小的我,忽然注意到那张大脸∶月亮
从有中国开始,
它就喜欢了中国,
从有黑夜开始,
它就喜欢了黑夜,
从有故事开始,
它就喜欢了故事。
但我发现∶
它的光芒是假的,
我的心里就忧郁了起来。

我偷偷的转头,
告诉弟弟∶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它撒下来的光盖住了我们的想象,
还盖住了我们的身边,
使我们不能成长。在这里的孩子
发育不良,在这里的孩子
要坚强的爬出它的光芒。

我爬起来,在草席的一端,
告诉了爷爷∶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爷爷话说从前是真的光芒,
只因为它不知要看什么就转了方向,
那个方向虚无而缥缈,
空洞而遥远,没有人肯定
走到那个方向是否就是我们的希望。

我走到屋里去,打开窗口,
告诉母亲∶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母亲说∶孩子的话是真确的证言,
但是不能讲出来,万一
它听到了,它那一张脸生气起来,
就不再流传中国的故事了,
中国就到此为止。

我到处奔,在整个村庄里,
告诉了任何人∶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有人把头探出黑暗的门口,
又缩了进去,象天上的那些星星,
有人整个身体冲出屋外,
惊慌而逃。我发现的,
难道不是真象?

月亮的脸跟踪着我,
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
整个晚上,只要我一抬头,
就可发现它的脸挂在深邃的夜空上,
用它昏黄的光芒,
默默的注视着地球上的我,
如何变成冷冷的瞪着我。
我发抖、畏缩,
趴在草席上挣扎,
中国,我不该是一个懦弱的发现者。

我在故事中睡着,
故事掩饰了它的一切,
母亲抱我回安全的梦里,
虽然黎明把黑夜洗白,
我还是忘不掉那永恒的发现∶
月亮的光芒是假的。
太阳啊,
你快把借出去的光芒收回,
因为,我夜夜都会发现∶
月亮借了你的光,
迷惑了整个中国。

……

岸,你沉沉的睡着

在海边,一个深夜,
我悄悄的下水,
向最透明最清醒的海外游去。
我游泳的技术熟练,姿势优美,
星星睁开了惊羡的眼睛,
月亮也露出了圆脸观赏,
我,是夜空中泅泳的灵魂。

不会有人类发现我,
我不必有身世,
也不必有姓名。
我不必有衣物,
更不必有包袱。
只因此刻,我离了岸,
母亲,我离了岸。

象我这样的青年,是多么的多啊!
我的四周
浮游了一具具的尸体,
有我的同学,
也有我的朋友,
我与他们在一起,
泪一直流成水,
水一直流成无限的思念。

岸,我离你已远了,
你要沉沉的睡着,
我恳求潮水不要拍击你,
贝壳不要传递我的讯息,
灯火不要摇醒你,
你一定要沉沉的睡着,
因为你拥抱着城市和田园,
然而,这些我都离远了,
包括你,中国的岸。

我漂得多远啊,
在地球的旋转中,
天空永远沉默,
我也不能说什么。
做为一根浮木,
或一个空瓶,
这并不是悲哀,
我要远去,
向一片处女地登陆。
海水愈来愈冷,
然后停在我的鼻尖结冻,
我含笑的沉下去,
中国的岸,你又失去了一个人。
你不必惊醒,只要沉沉的睡着,
因为你的上面,
还有我的亲人。

……

福寿螺的自白

阿根廷是我们的老家
可是我们选择了肥沃丰美的台湾
这里的人们给了我们一个吉祥的名字
“福寿螺”——多福多寿多子孙
正如这里的人口一样
吃得好穿得好也生得好

可是,经济不景气正如地球的风暴
许多东西都遭到滞销的命运
我们的身价直落千丈
就把我们从养殖场倾倒在错综的沟渠里
我们迷失了方向,到处流浪
却发现河川沟渠地塘沼地水田
由南往北,处处都可以栖息
太美好了,我们就加速繁殖
没有乐普也没有狄波
卫生署长从不替我们烦恼

既然让我们来了,就得让我们生存
给我们食物吧,我们饿得发慌
田里的稻禾蕹菜甘薯叶满江红
都是美味可口,给我们吃了再说吧
每晚,老家的夜空在这里倒转过来
我们就流着泪爬在水面上
在沟壁田埂草叶间拼命地产卵
只因为卫生署从不替我们烦恼

而这里的人们开始后悔了
说我们的肉质软而有洋泥土味
说我们不如本土的田螺和非洲籍的露螺
说我们为农作物带来祸害
好吧,就来杀害我们吧
把水位降低,让我们丧失活动能力
把一串串的卵摘除,让我们痛失子女
把进水口加装细网,让我们找不到食物
把水质调酸,让我们四处迁移
好了,太多杀害我们的方法了
但是,总不如请请卫生署长
立刻给我们乐普或狄波来得有效

……

同情



长久没有写信的
两颗眼睛,长久都是干燥的
一件变黄的白衬衫
伸出左袖子
狠狠地挥向我的右颊
拍地一声,使我昏倒于信封里
不知被谁贴上邮票
向眼睛里投入
千里外
有一株树,终于接到我的
眼泪



长久
没有落叶的
两颗眼睛,用一排睫毛
来栖一只乌鸦
从千里外
伸过来一张有手的信
猛摇
一株树
终于落下不少眼泪

……

异乡人

一个人,也许是姿势难看,才成为一支拐杖
行走时,两边的手流着眼泪,也许是一种疲惫
也许那人是一条漫长的路
看看天空
总在翻起破旧的鸟声
总在一架飞机下
听到婴儿的脸
向自己的眼睛里掉落

路上连绵的鞋印
也许是那人的姿势的
繁殖
开满
沉重的嘴唇,垂倒下来,吻着衰退的泥土
垂倒下来,深深埋入故乡里

……

等待一次开始

我是纳税人
有责任,把两个码头之间的空缺
用流水和帆补充
以及每一样我必须学会使用的工具

我出生在岸上
海鸥飞起来的时候
我还在长翅膀
所有将要开始的荣誉
被用做羽毛

……

把我想到任何地方去

向左
把我放进你右边的口袋
向前,回到还没长大的果核里
向星期六,承认我是红色
向葡萄恳求
把我灌醉,向我的醉
索取你的酒

向端庄
取消一个纽扣
向字母A,竖起更高的塔
向一辆车
拆下我的轮子,向讨价还价
吵掉GDP的一个百分点

向不爱
说出爱的地址
向我,想你到任何地方去

……

命名大鹿岛

风吹来
人流落在荒岛上,

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现在的角色,是把
草,恢复成
蓬勃,但不能太丰富,太美

……

入画

想象一种可能的方式
打虎,但不醉酒,也不过景阳岗

路遇武松,就叫他兄弟,抱拳,问好
喜欢他,但不能脸红

一路婉转,相谈甚欢
他看到桃花,我想着猛虎

……

戏谑·再一次戏谑



夜晚安静,写作之门向外部打开。
上面这句子很有韵律。押韵,
还是不押韵?可以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是怎样让一个人进入诗;
是用名词进入,还是用形容词,
用名词进入他就是兄弟,
而用形容词进入他可能是很胖的胖子。

一个兄弟我要为他安排好的人生,
一个胖子我可以把他当做坏人。
进入的方式不同,结果也会不同。
一句话,我要显示的是想象的力量。
做一个写作者也就意味着是一个
生产者。生产什么靠他选择,
好与坏,对与错,常常只在一念中。




一念也可能不是一念。是心底久蓄
的想法。因为兄弟也可能是坏人,
在面前说好话,在背后使绊子。
而胖子是亲密的朋友,三天两头聚会,
喝酒。事情如果要有条理,很多
都搞不成。重要的是不被想法
框住。想到哪说到哪,要轻松、放松。

这样,我当然可以先让兄弟休息。
让胖子上场。我说:嗨!我把你安排
在白领馆喝茶,寇老坎吃火锅。
我们安安逸过一天。不是中产阶级,
是有闲阶级。当然这不是过一天
算一天的过。我让胖子这样过是
为了说:胖子就是胖子。是身体的胖。




我也可以不谈胖子。就是说我也
可以不让人进入。我谈政治,
谈经济。我把一大堆红头文件搬进诗,
一个文件说要打扫街道,让它
干净,另一个文件说要清查灵魂,
让它正确。而经济就是钱了。
有钱吸烟吸大中华,没钱只好吸五牛。

中华和五牛我知道是可以变的。
中华一变,就不再是烟,是
一大块地方和一大堆人。五牛一变,
是一张图。这种变化我的儿子
都懂,并不复杂。但我在这里一变
说明什么?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
一物到另一物,可以有距离也可以没有。




摆在我面前的方向很多。我要
硬往诗里加进一些具体和不具体
的词也行。像嘉州花园、聚贤公寓,
像跑、跳、滚。前面的是好住宅,
就在我住的成都西区;后面的
可以和足球、偷盗、战争连在
一起。关键在这首诗里,它们意味什么?

是羡慕?嫉妒?还是……如果是,
那就不太妙。我不能给它们
注入派别:左派词,或右派词,
在这里会显得糟糕。但是,我也不能
把它们与梦、花、水连在一起,
那样一来就扯得太远。就像
我怎能把政府机关和妓院拉扯在一起?




那样一来,我碰上的麻烦不用想
一定大。虽然我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也不想自找麻烦。所以,我宁愿
回过头重新说到胖子和兄弟。
我让兄弟和胖子成为同一个人。
胖子兄弟。我让他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
安闲地坐在某处院子中央晒太阳。

很舒服的太阳。胖子兄弟一边晒太阳,
一边思想。不是想女人是想与我
的关系。在一个不押韵的时代,我
让胖子兄弟进入诗,实在有些委屈他。
但是,我希望这不能怪我。一首诗,
押不押韵都可以,总要有些
内容:名词、形容词。不然,诗有何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