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致鲍伯

黄昏的后园,音乐与薄雾同升。
此刻,就我们俩人,在浅风细雨的冬里--
雨津的冬天,雨水绵绵--
我听着你的残存的浊重的呼吸
生命舍我们而去。而你守望这谁?
依恋着谁?
苦苦撑持到一个明天又一个明天?

我知道我们是怎么老去的
你的赛马永远奔驰在发黄的照片里
你站在妻子身后,阳光刺痛了你的眼
你眯着眼,冷冷地看着
你看着谁?

后来就是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还是赛马。你真的赛过马吗?

我以为爱是漫漫黑夜
拥围着我们年轻时梦想的未来。
然而,有一天
我不再怀着激情写作
我关上门, 连梦也没有。

你那天穿着刚洗的白衬衫,
阳光下你挺着胸,象刚当上班长的士兵
你的头发又浓又密
你亲你的女友的时候,阳光点着了密密的
树林,每一片叶子都明亮起来
每一片叶子都缓缓燃烧

(这是想象还是我和我的爱人的故事?)
我就记不清了。

如今坐在静静的黄昏里
你忆念往事吗?
你回想做爱后的惆怅吗?


听, 音乐停止了!雾气更浓了。
后园的青草淹没在雨雾中
我们的一生就过去了
如你--孤独的缄默者
守望着
故事的结束。

1997.3.7

……

致一位朋友

就这样等待了一生的浪漫
把你, 你的日子打包,
也只是一小捆的小资调

我常想你的悲喜剧不值一提
你的自行车丢了四辆,在这个叫
美国的好地方

你盼的人来了又走了
你用尖刀画情人的像
就像一目了然的双关语

肚子空空荡荡,胃痉挛的夜
你想象一场盛筵,一场生死恋
你的未碎的注意力集中在舌尖

直到一声尖叫
你看见的,你说不出
堆在另一扇门的后边

1996.10

……

在俄乐冈海边

你是从我们这个世界来吗?你的深沉的
本质,你的广漠的目光,证明
你从永恒的王国升起,象道格拉斯枞树,
在海风中上升,歌唱

我从此是你的情人。在备尝沉默之后
开口说话, 在孤独尽了的时候,享受
与你独处的孤独,海滩无尽地远去
你是如此年青,你的脸明亮得耀眼

我想对你说话。你却把话题引开。
听, 听啊,普西金咏叹的自由,听,
要用你的内耳, 你的女人的身体。
历史的海船驶过,鸣笛向你致敬

你巨大的沉默惊骇了冬天的白浪
海鸟们尖叫着在我们的头上飞翔
是啊,如果这世界有足够的时间
你会说话吗?挽留年不可见的光芒?

1997.3.2

……

爱米丽的欲望

爱米丽迪肯森就在和这个房间一样的房间写下了她的诗歌。
他们命名这个房间是爱米丽的房间。

这个房间是白色调的,星星点点的小碎花撒在床上,
飘在窗子的纱帘上,一切都婉约起来。一张窄小的木质小桌
是她写作的地方,桌子是那么小,摆不下我们的花瓶,
上面是一排她的书,或有关她的书,
她的画像,就从桌子上看着我们--
看着我们进了她的房间,放下行李,就亲吻起来。

窗子是那么高,三面大窗把大海都请了进来,
海风呼啸的黄昏,你在爱米丽的床上打着轻酣,
你累了,你要再睡一觉,然后再继续……
我躺在床上,躺在你的臂弯里,
看着凝视着我们的爱米丽,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
她的椭圆型向上仰起的脸,她的深凹的微抬的眼睛,
在黄昏的光芒中,她的面容微微抖动--

"一生,我为美而死。"她说。
我点点头。 "我把自己给了他,
拿了他,当作付的价钱。
生活庄严的合同,
就这么正了名,就用这法子"
我出声地笑了,爱米丽,我们俩是同谋的姐妹。
"他是我的主人--他是我的客人……
我们的做爱如此无限无尽,
如此无尽无限,真的!"
我从床上坐了起来"想不到,爱米丽,你还真可以!
你不是一个老处女吗?"
"怨谁啊?怨梭子吗?
嗨,这令人迷惑不已的交织一起!"
爱米丽大声地叫了起来,我也大声地笑了起来,
我滚倒在床上,滚在你的身上,
你懵懵懂懂地睁开眼,又把我揽在你怀里。

海风吹了进来--那么大的海风,把爱米丽的房间鼓涨,
爱米丽的欲望,我的爱米丽,我不认识的爱米丽,
你的窗子是那么高,夜晚的星星散落下来,照亮你的脸。

(以此诗纪念我们在爱米丽房间的美好时光。)

……

上游的孩子

上游的孩子
还不会走路
就开始做梦了
梦那些山外边的事
想出去看看
真的走出去了
又很快回来
说一声没意思
从此不再抬头望山
眼睛很温柔
上游的孩子是聪明的
不会走路就做梦了
做同样的梦
然后老去

……

屋檐

一群不甘心的人聚集在
屋檐底下他们不甘心
就这么聚集在屋檐底下就聚集在
这么一个屋檐底下

屋檐底下聚集着一群不甘心的人他们不甘

就这么走进屋去就走进
这么一间令他们如此
不甘心的屋子他们甚至已经因为这样的
不甘心而聚集到
一个同样令他们不甘心的屋檐底下

屋檐在滴水呀而聚集在
屋檐底下的人们伸长着
脖子他们
不甘心就这么走出去

……

雨中抒情

没有其他什么人了 走廊里安静得出奇 有些冷 仿佛堆满了积雪。
雨的哗哗声 像一柄巨大的扫帚 将人们冲刷进各自温暖的房间。
这么大的雨 在干燥的北方多么少见 这使我想起南方 我那温湿的家乡。
可现在我在北京 我已习惯了在尘土中奔走 风沙袭击着我的眼睛。
我日复一日在这鬼天气里操劳 阜成门的空气指数 每天吓我一跳。
但我毕竟看到了这场雨 它干得多棒 多么干净利索
它冲刷得我心里痒痒的,仿佛这雨点竟在轻轻抓挠我的肺腑和心脏。
呵 天哪 怎么回事 我竟有些冲动 我竟想对着雨水抒情。
多么可怕 我知道我不该在雨中抒情 我的教养告诉我
别对着落叶伤感 别冲着夕阳发呆
这会使你苍白的脸看起来益发可笑 你看上去像个昏了头的可怜虫。
真的 我严格遵守着这些没有人发布的律条 这使我看起来有很大进步
适应了这个时代;这使我看起来彬彬有礼 像一个正常的有头脑的主儿。
可今夜我这是怎么啦,在这大雨茫茫之中,在这雨声不经意的冲撞中,
我竟无端地想起远在故乡的父母,呵,白发的双亲,你们可知道,
远在北京的儿子此刻的心情,儿子今年毕业,就将留居京城,
可能一年,都难回去一次,就像我那在上海工作的哥哥一样,诗人徐江说,
眼看着世道人心一天天真实, 可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真实中,我失去了我的南方
失去了我的故乡,失去了故乡连绵的雨水,失去了故乡白发的爹娘,
独在异乡为异客 ,失去父母的儿子,永远在世道的真实中流浪。
父母呵,到现在我都学不会喜欢国安队,我知道,工体不是我的球场,
呵!我又一次陷入无来由的为前途和生计的怔忡,我又一次无来由的
为一些不可言说的情绪激动。呵,星散的友人,呵,初恋的情人,
呵,那消逝了一年又一年的互换的眼神,呵……
即使是现在我所能把握的一切,我又怎能知道他们不会在某个时候,
某个月转星移的夜晚离我而去,或者被如今夜这般
淋漓的大雨席卷而去,消失了,忘却了,变成了风雨中的一杯尘土了。
呵,这是我大学四年即将终结的时候,宿舍里还横七竖八地躺着六个兄弟,
昨天我们还在一处喝酒歌唱,过不了几日便将各自为前程奔忙,
小六和老大到广州执教;老五和二哥去往浙江,一个杭州,
一个温州,也是两地茫茫;我和老四留在北京,而我们
最小的兄弟,他独自一个人去了大连湾寒冷的战舰上。
呵……对不起,我俗了,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
我俗了,我居然在抒情,我居然像我所不喜欢的诗人那样,
婆婆妈妈了一把。原谅我吧,这么大的雨,这么凉的夜,
我不知道,我该如何逃避我易于伤感的命运


1999,4,12于铁狮子坟西北楼433室

……

词语的变迁

从前我喜欢"少女"这个词
每当我说出这个词
就好像从心中吐出清晨的光亮似的
纯洁无比

后来我更喜欢"姑娘"这个词
我喜欢它里面包藏着的
足以使这个词本身膨胀酥化起来的
那种迷人热量

而现在,我又开始喜欢"妇人"这个词
我刚刚在纸上写下这个词
就仿佛已经闻到这个词所散发出的
诱人乳香

我呀,我现在特别想
把我那已经从少女变成姑娘的女友
再一举变成一个妇人
好让她用她的亲身体验跟我一起完成
这人生审美道路上的三级跳

可是,当我将这美好的愿望向她提起
却遭到了无情的拒绝
这我就想不通了
我亲眼看着她高高兴兴地
从一个少女变成了姑娘
怎么如今到了人生路上最关键的时刻
她倒反而失去了追求进步的精神了呢


2000.3.7

……

墙根之雪

马路上的雪早已融尽
变成水,渗入地下
加大了地表的裂缝

而墙根的雪已经不是雪了
它是雪的癌症
它吃力地扶着墙根,它将
继续黯淡下去,直至消失

沿着墙根行走
每走几步,你就会发现这些
令人心颤的细微之物
它们看上去甚至还很新鲜
而它们到底形成于何时?

呵,在夜晚
竟会有那么多人匆匆奔向墙根
他们解开自己的裤子,或者
把他们的手指抠向深深的喉咙
他们在排泄和呕吐,加深了雪的肮脏

他们是否会因此而得救?

2000/1/22

……

我们那儿的生死问题

我们那儿是一片很大的农村
农村里到处生长着庄稼、男人、女人
以及他们家里的畜牲

我们那儿有很多女人是自杀而死的
她们有的喝农药,有的上吊
但大部分还是选择了喝农药

我小时侯想不通那些喝农药的女人
她们为什么不去上吊呢?
为什么不去投河呢?
为什么不到公路上去让汽车撞死呢?
她们为什幺都要去喝农药呢?

后来我想通了
我们那儿家家都有农药
人们一伸手就能拿到农药
我们那儿的女人有时被丈夫打了
或者有时她们家的鸡被别人偷了
一时想不开就想不如死了算了
她们一想到死就真的伸手去拿农药
她们一仰脖子真的就喝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不叫自杀
就叫"喝农药喝死的"

我有时也很佩服这些喝农药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视死如归的人
从想死到死
她们甚至都没有好好考虑一下
就干脆死掉了

而有时候我又更佩服那几个上吊而死的女人
她们是真正考虑清楚了生死问题的人
她们真的决定好了要去死
这才去上吊死了
我们那儿管这种死法也不叫自杀
就叫"上吊吊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