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变幻无常的烟雾

好像远方的树林不是烟雾
我不是幻觉出现在你的面前
一个生动的人 他有着喜悦和哀愁
那些痛苦的智慧 无知的快乐
总会叫一个人的魅力 像水深下去像山高起来
而世界上有哪一个姑娘闭上了眼睛
她不看见一些山山水水呢
你就这样看见了我 我因此是一个生动的人
一个生动的人 不是变幻无常的烟雾
我只是用烟雾弥漫的方式
袭击你独自一人的日日夜夜
给你一些甜蜜 给你一些伤感
而这些情感就像雪花飞扬中隐现的天空
让你的脸蛋像迷人的月亮
只要一点点光芒 就叫这个世界不再简单
好像日出海上 月落人家
无论幸与不幸 我出没在你的生活里 我总是
一个生动的人 一辈子的喜怒哀乐
好像追逐你一生的四季风光
纵然是平淡的岁月
也会像一捧尘土 落满你的衣裳

1989

……

像一场梦的结束

今夜过于宁静 好像你突然站在了月光上
好像一大片火奔腾在远方
应该有的声响 你就是听不见
或者像一件物体悬在空中
你是要它上天呢 还是要它落地
可这件物体只是悬在空中
可怜你大脑中泡沫般泛起的想法
眨眼就没了 你干脆不能仔细地想
你不能表达
今夜过于宁静 以致你不能感觉到幸福
纵然你站在了月光上面
你闭着眼睛却不能睡觉 而时间
就像那片火 已经烧到更远的地方
就算你抓住了种种悬空的物体
可它们却和你再没有一点关系
世界改变了 像一场梦的结束
又像火车跑了一夜 早已经过站
而你 面对明晃晃的窗外 目瞪口呆
今夜过于宁静 它叫你完全蜕落成空皮一张
没法从中找到任何一种情感
也不能把你比作任何一样东西
就好像今夜使人崩溃的宁静
在此刻与刚才已经面目全非
因为刚才 你对现在和以后
还悄然流露出一点点的怜悯
这点点的怜悯就叫你的生命一再地跃起
并且 它不是死灰复燃 就像
每天的黎明 它已不止一次地把黑夜照亮

1989

……

在暴雨中

你听 窗外大雨滔滔 初夏的雨
是不是一个人在幸福地哭泣
我刚从泰山回来
被这次疲倦的旅程放倒在床上
可我的神经 此刻
就像是一张每逢夜晚
就张开的嘴巴 就像是春天的第一枝花朵

你看 我坐在窗边听雨
许多年的苦闷 不安和愤怒
连同刚才还困乏的身体
像手上这支烟
随着火光的逼近 飞向虚空

你说吧 在初夏的雨中
我是不是窗前的大树
它是不是雨的精灵在狂喜地歌唱
我的思想是不是它的枝枝叶叶
是不是遍地的雨水 找到了回家的路。

1987

……

美好的品德

如果我伤害了你 你就悲痛了吗
即使我伤害了你 你也不要愤愤不平
你总该见到过风吹落墙皮
你总该见到那堵残墙
没有几年就消失掉了
一片尘埃散去
你要学会心平气和
面对善恶是非 面对生活的刁难
像流去的岁月那样泰然自若
对于美好品德的学习
你难道还没有领教够吗
它教给我们的爱憎
除了伤害我们自己 它还有什么用
美好的品德
除了教我们警惕地望着这个世界
永远警惕以致心灵崩溃
那些美好品德带来的信仰
可曾教我们安宁地生活
难道我们不是来自于水
还要回到寂静的水中
难道像尘埃那样纷纷扬扬地生活
就可以叫水不再升起
如今 我们音信全无
我每天醒来读书 黄昏观察昆虫
晚上睡觉 了望自己的梦境
风和雨什么时候
能打透我
我偶尔也怀着希望想起你
希望你每次走过长街回到家里
心 始终像天空一样
四季的变化 机器的冲击
不能改变它宁静而深不可测的面孔

1986

……

回忆

回忆追逐着我这个追求思想的人
把我咀嚼着 吹出许多泡泡
把我改变着 变成波涛中的鱼
回忆啊 回忆比我更像一个人
而我只是它的影子--它的梦弹落的一根羽毛

1986

……

鸽子

一双鸽子 穿过白金的阳光
树在街头
山在天边
而一双鸽子正穿过中午拥挤的阳光
我独自坐在房中
通过开向阳台的门看见
一双鸽子正穿过令人瞌睡的阳光
它们是黑色的 从容飞翔
它们飞向我 像雨后的深夜叫人冰凉

1986

……

大树

这就是它∶附近没有比它更大的树,它是大树
它是这里最大的树
有比它高的树,河这边就有一棵
它在河那边。河那边它不远的地方也有一棵
但仅仅比它高不行,高不等于大
与它们相比它从来也没有小过,它一直大
一直作为大树存在
这是事实。附近没有哪一棵树大到可以取代这个事实
远一些的地方不知道有没有
反正附近没有,反正方圆三千里以内没有
方圆三千里以内都算附近
方圆三千里也就是往南三千里,往北三千里
往东三千里,往西三千里
不用说有比它粗的树,虽然不多,但不是没有
一直往西,距离它三百里零三尺就有一棵
从底到上都比它粗
仅仅比它粗同样不行,粗也不等于大
它是大树,它在那里站着
它仿佛在说,大就是大,大才等于大
老也不等于大。比它老的树数也数不清,远近都有
仅仅比它老也不行。老甚至更不等于大

……

瀑布

没有高就没有低,没有低就没有高
有高有低,不是这样构成的
水是
要有自己的路的
高的路,低的路
不管高和低,一直向前流去
高和低之间,有悬崖峭壁,怎么办?
避开它,免得--
跌坏了,跌得粉身碎骨
转个弯就好了,干吗不转弯
曲曲折折地流,慢慢地往回流,照样是流
但是这里不行
这里不存在转弯,不存在回头
于是,奔腾而下了,呼啸而下了
因为收不住这个势头
因为只有一股劲地
向前跨出这一步,闯出这一步
那确实是
非常之自然,非常之自如,非常之合乎情理,
非常之称心如意的倾泻飞溅,散落
成为粉末了吗?
成为碎片了吗?
不,是展示。展示
这灿烂的洁白,洁白的灿烂
高高地飞扬起来,张挂起来,展示
生命的神奇的张力
壮丽的,一束束银丝般的神经和血管的
多么强韧的延伸,颤动,颤动中的延伸
能多长就多长,能有多宽就多宽
可以在平坦处流,也可以垂直地流
映出红霓的七彩的白波白浪直泻而下地流
这样痛快的跌落呵
这样痛快的跳跃呵
向深处跌下
向危险跃去
不能不跌落的跌落,不能不跳跃的跳跃
不跌落就是枯竭
不跳跃就是停滞
"跌落可悲
跳跃危险"
用不着议论了,议论就是害怕
害怕就会去寻找求平静
奔流的路上,存在平静吗?

当然
把瀑布当作画屏那样好看的摆设来欣赏
也是可以的
那么
你就站开些吧,站远点吧
用你的方式去"欣赏"吧

……

小船 --赠一个饱经忧患的朋友

急箭般的台风里它跌撞过
狂热的九级浪里被抛掷过
可怜的小船,如今,惟一可以告慰的是∶
没有摔碎,裂缝不深,破处还未洞穿
若是被丢弃在沙滩上,那还好些
却被丢弃于暴风雨后凌乱的街头
满载着蹭蹬岁月的辛酸遭遇
和悠长又悠长的困顿生涯的印记
象一个不祥的展览品,这小船
向人们分发缤纷的痛苦
和一度使人眼花缭乱的灾难的回忆

已经过去的,但愿能象梦影般消失......
你呵,一只船,没有帆,没有桨,在陆地上
偏偏是这些风波迭起的日子
现在,连顽皮的孩子也不想理睬你了
没有兴致来摇动你曾经是轻盈的躯体
麻木了吗?小船,在大灾大难中
这一切真是不值一提了
旋风时起时落地吹刮,振振有词地叫啸
还在想使折磨无穷无尽,而且刁钻古怪
有时候,在你不及防备时,邪恶
居然那样声势浩大,真正要席卷一切......
谁还记得这只小船呢?
似乎,它将在混乱中渐渐隐没
陈列的地方是太不适合了
显得多么不顺眼,多么不讨人喜欢,叫人皱眉
在那停滞的时间里,已经耗尽了
人们的惋惜和遗憾,幸灾乐祸或鄙夷
作为冷酷事实的见证
大自然丧失理性和爆发野蛮冲动的
专横、任性造成的触目惊心的恶果
这标本,长久陈列着,已经失去了吸引力

不,人间悲剧的苦涩产品
习惯于灾难的人们,已不屑理会了吗?
太多的牺牲者,太多的厄运的祭品
在人们的习惯里,不会成为
自己卑微的求生意志的辛辣嘲弄
在淡薄下去的冷漠和忘却之前
逐渐熄灭了的重返大海的愿望已逐渐复燃
谁能把新的责任、新的航程的预感压抑到零?
谁能把扬帆启碇的再生日子推迟到无限遥远?
谁能在这个胡里胡涂地重新蠕动起来的旋风前
退却?
在嚣张一时中,相形之下

不幸者似乎显得寂寞而且有些局促不安,
嘲弄我吧,伺机再起的旋风
你们有你们再度冒险一试的理由
但不管怎样,请记着∶这不是我的过错
只有绝望才是我唯一的过错

……

爱 爱是人生理想的实体 --摘自手记

爱是这样的,是比憎还要锐利的,
以锐利的剑锋,刀刀见血地镂刻着,
雕凿着,为了想要完成一个最完美的形象
爱者的利刃是残酷的。

激荡的漩流,不安宁的浪涛,
比吸救的信号灯还要焦急,深情的双眼闪
烁着,
找寻那堤坝的缺口,急于进行一次爆炸式的溃决
爱者,用洪水淹没我吧,我要尝尝没顶的极乐!

去,站到吹刮着狂飙的旷野上去,
站到倾泻而下的哗哗大雨里面去,
爱者,狠起心不顾一切地冲刷我,
更加,更加猛烈地摇撼我,让我感到幸福!
而且执拗地纠缠我,盘曲的蛇一样
紧紧地,狂野地抓牢我,
以冲击一只小船的滔天巨浪的威力,
以那比大海还要粗暴的威力,震动我!

不是心灵休息的地方,不是的。
爱者呵,从你这里,我所取得的不止是鼓舞
和抚慰;
这里,往往少一点平静,多一点骚乱,
爱者,你的铁手的抚摸是使人战栗的。

心灵撞击心灵,于是火花迸射,
随着热泪而来的,是沉痛的倾诉。
爱是这样地在揪心的痛苦里进行的,
在那里,在爱者的伴随长叹的鞭挞里。

安宁吗!平静吗?不!池塘有一泓碧水
澄清地照出一天灿烂的云霞
但那只是云霞,云霞的绚丽,云霞的瑰奇,
而澄清的池塘失去了它自己。

而沐着阳光有晶莹的心灵
却以其结晶的多棱的闪动,
以千万道颤抖的光芒的跳跃,迎接着光和热,
爱者心辉的交映就应该是这样的。

多么苛刻,多么严峻而且固执,
只想成为彼此理想的体现,爱者和被爱者
是如此迫不及待的心情
奔向对方,去为自己的理想找寻见证的。

而他们也都终于看到了并且得到了
捧在彼此手上的那个血淋淋的生命,
那突突地跳着的,暖烘烘的理想
赫然在目,这生和死都无法限量的爱的实体!

一九四八年春,桂林红庙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