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硬币


我记得那裹着破麻袋片的老男人
在雪花中,他的脚趾头、他的棍子、粗布袋
和乌黑的牙齿。他见到我,停住
向我摇晃他的贫穷,他的磕掉了
瓷釉的有柄子的大杯子。里面的硬币纷纷
跳起来叫喊。我记得他的转身
失望、悲戚,搬动木然的残肢走向
另一个。我记得回到家中,我
脱下衣服扔到一边,那空空的衣袋
竟"啪"地滚出一枚硬币
整夜,那烧红了的硬币在我心中旋转

……

穷人的耐性


穷人的耐性,用两枚鸟蛋
去抵抗鸟笼
那一座幼儿园去对付所有的墓地

他们劳动,咳嗽,把脊背弯曲
抬头看一眼远近的山峦,听一听
雾霭中松树发出的啸声,
把种子洒在岩石上面
把火柴带进夜。

节省肚皮和欲念,吃最少限度的烤土豆
把土豆芽留在田垄;
在废墟上生儿育女,用一对双胞胎
去面对贫困与温疫
直到大地的弧线在黎明变得蔚蓝
穷人的耐性,用一根结实的棕绳
捆了十冬的劈柴
而不去上吊;
用歌唱融化冰封的耳朵而不走开
用大地迎接一切失败
用棺材等回全部背叛的儿孙。

而面对恶狗的牙齿,一把猎枪在生锈前
吐出了最后一颗子弹!

……

水瓶


于是阿难说,
请给我讲讲这瓶水!
佛答,那是大海。
阿难又问,请给我讲讲这瓶
佛答,那仍是瓶——
所有的水都是一样的、同一的
大海不曾区别于这因装入瓶中
而改变了形状的水
而瓶也不曾因为装了水
而改变自己。
佛又说,我给了你这瓶水。
阿难答,是的,我喝了这瓶水
我仍是微小的我,即使我拥有了大海!

……

别再说……


别再说多 厉害的太阳了,?br /> 只看那行人稀少的大街上,?br /> 偶然来了一辆马车,?br /> 车轮的边上,马蹄的角上,?br /> 都爆裂出无数的火花!?br /> 啊,咖啡馆外的凉棚,?br /> 一个个的多 整齐啊!?br /> 可是我想到了红海边头,沙漠游民的篷帐,?br /> 我想到了印度人的小屋,?br /> 我想到了我灵魂的坟墓:?br /> 我亲爱的祖国!?br /> 别再说自然界多 严峻了,?br /> 只看那净蓝的天,?br /> 始终是默默的,?br /> 始终不给我们一丝的风,?br /> 始终不给我们一片的云!?br /> 独行踽踽的我,?br /> 要透气是透不转,?br /> 只能挺着忍着,?br /> 忍着那不尽的悲哀,?br /> 化做了腹中一阵阵的热痛,?br /> 化做了一身身的黄汗。?br />
啊!不良的天时,不良的消息,?br /> 你逼我想到了“红笑”中的血花!?br /> 我微弱的灵魂,?br /> 怎担当得起这人间的耻辱啊!?br />
(后序)?br /> 去年五月二十四的大热,已将巴黎三十年来的记录打破。今年七月六日,又?br /> 将这记录打破。恰巧这天,我北大同学为着国际共管中国铁路的不祥消息,开第?br /> 一次讨论会,我就把这首记我个人情感的诗,纪念这一次的会。?br /> 我要附带说一句话:爱国虽不是个好名词,但若是只用之于防御方面,就断?br /> 然不是一桩罪恶。?br /> 我还要说:我不能相信不抵抗主义。?br /> 蜗牛是最弱的东西了,上帝还给它一个壳,两个触角,这为什么??br /> 鼠疫杀人,我们防御了;疯狗杀人,我们将它打死了;为什么人要杀人,我?br /> 们要说不抵抗!?br /> 为着爱国二字被侵略者闹坏了,就连防御也不说;为着不抵抗主义可以做成?br /> 一篇很好的神话,就说世界中也应如此。这若不是大智,可便是大愚!?br /> 我只要做个不智不愚的人,我不能盲从。我就是这么说!?br />
1923,巴黎?/p>

……

稿子


“你这样说也很好!?br /> 再会罢!再会罢!?br /> 我这稿子竟老老实实的不卖了!?br /> 我还是收回我几张的破纸!?br /> 再会罢!?br /> 你便笑弥弥的抽你的雪茄;?br /> 我也要笑弥弥的安享我自由的饿死!?br /> 再会罢!?br /> 你还是尽力的‘辅助文明’,‘嘉惠士林’罢!?br /> 好!?br /> 什么都好!?br /> 我却要告罪,?br /> 我不能把我的脑血,?br /> 做你汽车里的燃料!”?br />
岑寂的黄昏,?br /> 岑寂的长街上,?br /> 下着好大的雨啊!?br /> 冷水从我帽檐上,?br /> 往下直浇!?br /> 泥浆钻入了破皮鞋,?br /> 吱吱吱吱的叫!?br /> 衣服也都湿透了,?br /> 冷酷的电光,?br /> 还不住的闪着;?br /> 轰轰的雷声,?br /> 还不住的闹着。?br />
好!?br /> 听你们罢,?br /> 我全不问了!?br /> 我很欢喜,?br /> 我胸膈中吐出来的东西,?br /> 还逼近着我胸膛,?br /> 好好的藏着。?br />
近了!?br /> 近了我亲爱的家庭了,?br /> 我的妻是病着,?br /> 我出门时向她说,?br /> 明天一定可以请医生的了!?br /> 我的孩子,?br /> 一定在窗口望着。?br /> 是?br /> 我已看清了他的小脸,?br /> 白白的映在玻璃后;?br /> 他的小鼻,?br /> 紧紧的压在玻璃上!?br /> 可怜啊!?br /> 他想吃一个煮鸡蛋,?br /> 我答应了他,?br /> 已经一礼拜了!?br />
一盏雨点打花的路灯,?br /> 淡淡的照着我的门。?br /> 门里面是暗着,?br /> 最后一寸的蜡烛,?br /> 昨天晚上点完了!?br />
1920,伦敦?/p>

……

E弦


提琴上的G弦,一天向E弦说:?br /> “小兄弟,你声音真好,真漂亮,真清,真高,?br /> 可是我劝你要有些分寸儿,不要多噪。?br /> 当心着,力量最单薄,最容易断的就是你!”?br /> ?br /> E弦说:?br /> ?br /> “多谢老阿哥的忠告。?br /> 但是,既然做了弦,就应该响亮,应该清高,应该不怕断。?br /> 你说我容易断,世界上却也并没有永远不断的你!”?br />
1919,北京?/p>

……

尽管是……


她住在我对窗的小楼中,?br /> 我们间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br /> 我虽然天天的看见她,?br /> 却还是今天不相识。?br /> 正好比东海的云,?br /> 关不着西山的雨。?br />
只天天夜晚,?br /> 她窗子里漏出些琴声,?br /> 透过了冷冷清清的月,?br /> 或透过了屑屑蒙蒙的雨,?br /> 叫我听着了无端的欢愉,?br /> 无端的凄苦;?br /> 可是此外没有什么了,?br /> 我与她至今不相识,?br /> 正好比东海的云,?br /> 关不着西山的雨。?br />
这一幸的一天可就不同了,?br /> 我没听见琴声,?br /> 却隔着朦胧的窗纱,?br /> 看她傍着盏小红灯,?br /> 低头不住的写,?br /> 接着是捧头不住的哭,?br /> 哭完了接着又写,?br /> 写完了接着又哭,……?br /> 最后是长叹一声,?br /> 将写好的全都扯碎了!……?br /> 最后是一口气吹灭了灯,?br />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br />
黑沉沉的没有下文了,?br /> 我也不忍再看下文了!?br /> 我自己也不知怎么着,?br /> 竟为了她的伤心,?br /> 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尽管是我们俩至今不相识;?br />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尽管是我们间?br /> 还远隔着疏疏的一园树;?br /> 我竟陪着她伤心起来了,?br /> 尽管是东海的云,?br /> 关不着西山的雨!?br />
1923,巴黎?/p>

……

我们俩


好凄冷的风雨啊!?br /> 我们俩紧紧的肩并着肩,手携着手,?br /> 向着前面的“不可知”,不住的冲走。?br /> 可怜我们全身都已湿透了,?br /> 而且冰也似的冷了,?br /> 不冷的只是相并的肩,相携的手。?br />
1921,巴黎?/p>

……

稻棚


记得八、九岁时,曾在稻棚中住过一夜。?br /> 这情景是不能再得的了,所以把它追记下来。?br />
凉爽的席,?br /> 松软的昔,?br /> 铺成张小小的床;?br /> 棚角里碎碎屑屑的,?br /> 透进些银白的月亮光。?br />
一片唧唧的秋虫声,?br /> 一片甜蜜蜜的新稻香──?br /> 这美妙的浪,?br /> 把我的幼年的梦托着翻着……?br /> 直翻到天上的天上!……?br />
回来停在草叶上,?br /> 看那晶晶的露珠,?br /> 何等的轻!?br /> 何等的亮!……?/p>

……

三十初度


三十岁,来的快!?br /> 三岁唱的歌,至今我还爱:?br /> “亮摩拜?,?br /> 拜到来年好世界。?br /> 世界多!莫奈何!?br /> 三钱银子买只大雄鹅,?br /> 飞来飞去过江河。?br /> 江河过边?姊妹多,?br /> 勿做生活就唱歌。”?br /> 我今什么都不说,?br /> 勿做生活就唱歌。?br />
注? 亮摩,犹言月之神;亮摩拜,?br /> 谓拜月神,小儿语。?br /> ? 过边谓那边,或彼岸。?br />
1920,伦敦?/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