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热 ──国庆日晚间在中央公园里



沸热的乐声,转将我们的心情闹静了。?br /> 我们呆看着黑沉沉的古柏树下,?br /> 点着些黑黝黝的红纸灯。?br />
多谢这一张人家不要坐的板凳;?br /> 多谢那高高的一轮冷月,?br /> 送给我们俩满身的树影。?br />
1918

……

面包与盐


记得五年前在北京时,有位王先生向我说:北京穷人吃饭,只两子儿面,一?br /> 錋子盐,半子儿大葱就满够了。这是句很轻薄的话,我听过了也就忘去了。?br /> 昨天在拉丁区的一条小街上,看见一个很小的饭馆,名字叫作“面包与盐”?br /> (Le pain et le sel),我不觉大为感动,以为世界上没有更好的饭馆名称了。?br /> 晚上睡不着,渐渐的从这饭馆名称上联想到了从前王先生说的话,便用京话?br /> 诌成了一首诗。?br />
老哥今天吃的什么饭??br /> 吓!还不是老样子!──?br /> 两子儿的面,?br /> 一个錋子的盐,?br /> 搁上半喇子儿的大葱。?br /> 这就很好啦!?br /> 咱们是彼此彼此,?br /> 咱们是老哥儿们,?br /> 咱们是好弟兄。?br /> 咱们要的是这们一点儿,?br /> 咱们少不了的可也是这们一点儿。?br /> 咱们做,咱们吃。?br /> 咱们做的是活。?br /> 谁不做,谁甭活。?br /> 咱们吃的咱们做,?br /> 咱们做的咱们吃。?br /> 对!?br /> 一个人养一个人,?br /> 谁也养的活。?br /> 反正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br /> 咱们不要抢吃人家的,?br /> 可是人家也不该抢吃咱们的。?br /> 对!?br /> 谁耍抢,谁该揍!?br /> 揍死一个不算事,?br /> 揍死两个当狗死!?br /> 对!对!对!?br /> 揍死一个不算事,?br /> 揍死两个当狗死,?br /> 咱们就是这们做,?br /> 咱们就是这们活。?br /> 做!做!做!?br /> 活!活!活!?br /> 咱们要的只是那们一点儿,?br /> 咱们少不了的只是那们一点儿,──?br /> 两子儿的面,?br /> 一个錋子的盐,?br /> 可别忘了半喇子儿的大葱!?br />
1924,巴黎?/p>

……

奶娘


我呜呜的唱着歌,?br /> 轻轻的拍着孩子睡。?br /> 孩子不要睡,?br /> 我可要睡了!?br /> 孩子还是哭,?br /> 我可不能哭。?br />
我呜呜的唱着,?br /> 轻轻的拍着;?br />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br /> 孩子才勉强的睡着,?br /> 我也才勉强的睡着。?br />
我睡着了?br /> 还在呜呜的唱;?br /> 还在轻轻的拍,?br /> 我梦里看见拍着我自己的孩子,?br /> 他热温温的在我胸口睡着……?br />
“啊啦!”孩子又醒了,?br /> 我,我的梦,也就醒了。?br />
1921,伦敦?/p>

……

相隔一层纸


屋子里拢着炉火,?br /> 老爷分付开窗买水果,?br /> 说“天气不冷火太热,?br /> 别任它烤坏了我。”?br />
屋子外躺着一个叫化子,?br /> 咬紧了牙齿对着北风喊“要死”!?br /> 可怜屋外与屋里,?br /> 相隔只有一层薄纸。

……


这全是小蕙的话,我不过替她做个速记,替她连串一下便了。

妈!我今天要睡了─要靠着我的妈早些睡了。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是我的小朋友们,都靠着他们的妈早些去睡了。

听!后面草地上,更没有半点声音;只是墨也似的黑!只是墨也似的黑!怕啊!野狗野猫在远远地叫,可不要来啊!只是那叮叮咚咚的雨,为什么还在那里叮叮咚咚的响?

妈!我要睡了!那不怕野狗野猫的雨,还在黑黑的草地上,叮叮咚咚的响。它为什么不回去呢?它为什么不靠着它的妈,早些睡呢?

妈!你为什么笑?你说它没有家么?──昨天不下雨的时候,草地上全是月光,它到那里去了呢?你说它没有妈么?──不是你前天说,天上的黑云,便是它的妈么?

妈!我要睡了!你就关上了窗,不要让雨来打湿了我们的床。你就把我的小雨衣借给雨,不要让雨打湿了雨的衣裳。

1920

……

回声




他看着白羊在嫩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他在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他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唱着,吹着,
悠悠的想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火热的泪,
默默的流着。



该有吻般甜蜜的?
该有蜜般甜的吻?
有的?……
在那里?……
「那里的海」,
无量数的波棱,
纵着,横着,
铺着,叠着,
翻着,滚着,……
我在这一个波棱中,
她又在那里?……

也似乎看见她,
玫瑰的唇,
白玉般的体,……
只是眼光太钝了,
没看出面目来,
她便周身浴着耻辱的泪,
默默的埋入那
黑压压的树林里!
我真看不透你,
我真已看透了你!
我不要你在大风中
向我说什么;
我也很柔弱,
不能勾鳄鱼的腮,
不能穿鳄鱼的鼻,
不能叫它哀求我,
不能叫它谄媚我;
我只是问,
她在那里?
「那里?」回声这么说。

唉!小溪里的水,
你盈盈的媚眼给谁看?
无聊的草,你怎年年的
替坟墓做衣裳?

去罢?──住着!──
住着?──去罢!──

这边是座旧坟,
下面是死人化成的白骨;
那边是座新坟,
下面是将化白骨的死人。

你!──你又怎么?
「你又怎么?」──回答这么说。
默默的流着;
他微微的叹息;
他悠悠的想着;
他还吹着,唱着:
他还拿着枝短笛,
应着潺潺的流水声,
呜呜的吹着;
他还和着羊颈上的铃声,
低低的唱着。

微风吹动了树上的宿雨,
冷冰冰的向他头上滴着;
他还在这一座黑压压的
树林的边头,
懒懒的坐着。
他还充满着愿望,
看着白羊在懒绿的草上,
慢慢的吃着走着。

1921

……

一个小农家的暮


她在灶下煮饭,
新砍的山柴,
必必剥剥的响。
灶门里嫣红的火光,
闪着她嫣红的脸,
闪红了她青布的衣裳。
他衔着个十年的烟斗,
慢慢地从田里回来;
屋角里挂去了锄头,
便坐在稻床上,
调弄着只亲人的狗。
他还踱到栏里去,
看一看他的牛,
回头向她说:
「怎样了──
我们新酿的酒?」
门对面青山的顶上,
松树的尖头,
已露出了半轮的月亮。

孩子们在场上看着月,
还数着天上的星:
「一,二,三,四……」
「五,八,六,两……」

他们数,他们唱:
「地上人多心不平,
天上星多月不亮。」

1921

……

诗神


诗神!
你也许我做个诗人么?
你用什么写你的诗?
用我的血,
用我的泪。
写在什么上面呢?
写在嫣红的花上面,
日已是春残花落了。
写在银光的月上面,
早已是乌啼月落了。
写在水上面,
水自悠悠的流去了。
写在云上面,
云自悠悠的浮去了。
那么用我的泪,写在我的泪珠上;
用我的血,写在我的血球上。
哦!小子,
诗人之门给你敲开了,
诗人之冢许你长眠了。

1922

……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


在墨蓝的海洋深处,暗礁的底里,起了一些些的微波,我们永世也看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它可直远到世界的边际啊!
在星光死尽的夜,荒村破屋之中,有什么个人呜呜的哭着,我们也永世听不见。但若推算它的来因与去果,一颗颗的泪珠,都可挥洒到人间的边际啊!
他,或她,只偶然做了个悲哀的中点。这悲哀的来去聚散,都经过了,穿透了我的,你的,一切幸运的,不幸运者的心,可是我们竟全然不知道!这若不是人间的耻辱么?可免不了是人间最大的伤心啊!

1923

……

在一家印度饭店里




这是我们今天吃的食,这是佛组当年乞的食1.
这是什么?是牛油炒成的棕色饭。
这是什么?是芥厘拌的薯和菜。
这是什么?是「陀勒」,是大豆做成的,是印度的国食。
这是什么?是蜜甜的「伽勒毗」,是莲花般白的乳油,是真实的印度味。
这雪白的是盐,这架裟般黄的是胡椒,这罗毗般的红的是辣椒末。
这瓦罐里的是水,牟尼般亮,「空」般的清,「无」般的洁,这是泰晤士中的水,但仍是恒伽河中的水?!



一个朋友向我说:你到此间来,你看见了印度的一线。
是,──那一线赭黄的,是印度的温暖的日光;那一线茶绿的,是印度的清凉的夜月。
多谢你!──你把我去年的印象,又搬到了今天的心上。
那绿沉沉的是你的榕树荫,我曾走倦了在它的下面休息过;那金光闪闪的是你的静海,我曾在它胸膛上立过,坐过,闲闲的躺过,低低的唱过,悠悠的想过;那白蒙蒙的是你亚当峰头的雾,我曾天没亮就起来,带着模模糊糊的晓梦赏玩过。
那冷温润的,是你摩利迦东陀中的佛地:它从我火热的脚底,一些些的直清凉到我心地里。
多谢你,你给我这些个;但我不知道──你平原上的野草花,可还是自在的红着?你的船歌,你村姑牧子们唱的歌(是你美神的魂,是你自然的子),可还在村树的中间,清流的底里,回响着些自在的欢愉,自在的痛楚?
那草乱萤飞的黑夜,苦般罗又怎样的走进你的园?怎样的舞动它的舌?
朋友,为着我们是朋友,请你告诉我这些个。

192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