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候病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像收女的铃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夭!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1932年

……

预 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青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里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口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熟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

1931年秋天

……

认识十四行——给臧棣


行走在街道两头的身影飘忽的人,很少驻足等待的人
额头亮大、长发纷扬的人,缄默不语的人,回家的人
风雪中安详地关上身后的两扇小门,顺着楼梯拾级而上
我们当中有谁认识他的面容?或者,谁是他愿意认识的面容

那是谁呀:夜深人静才开口说话,是与神明交谈
多年过去仍然不愿意留下让人觉察的痕迹,像四季轮回的天气
他身穿微服,独自一人出没在城市暗夜的中间道路
这样漫长的巡游曾有一次惊动梧桐叶上秋天的露水

有一天是大地的节日:他从领地归来
带回两束光泽雍容的麦穗
一束别在腰际,一束迎风致意

那是谁呀。这个人身材高大,与人为善
伸出一只手向人间问好,祝福大家
这是多么让人难以认识。因此他是谁呢?

……

美好十四行——给寿平


我梦想中的爱人在林子中
为我采满篮的蘑菇
有风从她手指间吹过
她微微侧身,长裙象一朵巨大的蘑菇

林子中厚厚堆积的树叶发出浓郁的叹息
她在风中盛开,随风而动
向着耀眼的光线,她的双眼迷蒙
有一些泪珠从中落下,在长裙上跳跃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有多美啊
像驿桥边寂寞的红花,那么深远、辽阔
“但为什么,她的蘑菇散落一地?”

美和纯洁女神啊,赐我才华吧,让我
能够形容她,书写她。不,赐我朴素忠贞吧
让我带她到林中的小圆木屋,对她说:“我爱你,永生永世。”

……

信仰十四行——给清平


我从小朴素,长大成人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一直好好生活,不久还将娶妻生子
挣钱养活他们:我的肋骨和骨血
我从来听从神明的安排,努力做到顺流而下

这并不意味着我有一个家,我可能有的叫公寓
春天刮风,冬天落雪,我在窗帘后边居住
和我一起生活的是爱情,炉火和苹果
爱情是我的信仰,炉火是我的信仰,苹果是我的信仰

我断断续续写下的诗集,是一卷信仰之书
在那里我试图确认自己很少错误
这同样并不意味着我有一个最后的信仰

那要等到大限将至,我彻底认清自己的形象
没有它目前我也能熬过一些不好形容的日子
读书,上班,饮酒,和朋友们聚会到天亮

……

流水十四行——给王枫


我们祖先中最有智慧的人说:上善若水
许多年过去了,少数几个智者理解了它
在生活中实现了它。但有谁像你一样
在我们这个嘈杂的时代,像一条大水

有时波涛汹涌,滚滚而过
有时沉静无言,像一枚落叶
当它看上去像万物一样安然
或者澎湃,或者清澈

但它从未停滞,随物赋形的流动
永远的流动
这正是水的本性:兄弟啊,你该有多幸福

同样的幸福只有浮云和飞雪,并且
你从不多余地说明它:和万物真实地相遇
什么也不能真正伤害你

……

肖像十四行


我的躯体,这副锈迹斑斑的皮囊啊
要到几时才能让我熟视无睹
彻底放弃对自身的眷顾和留恋
像出家的佛陀,如羽毛漂浮空中

心像身躯一样污浊、孱弱,波澜四起
倘若不是有死亡远远地耐心等候
我不知该怎么面对纷至沓来的虚假的声音
让头颅安置在清澈的井底

蔡恒平,神明说:不要轻举,妄动
伸手反摸自己冰凉的胸口
双手能抓住的东西才是事物的本质

神明啊!我是个愚鲁的人,不堪救药
和我的同类格格不入。请怜悯我
接纳这颗孤单失群、显得可笑的灵魂

……

汉语——献给蔡,一个汉语手工艺人


数目庞大的象形文字,没有尽头
天才偶得的组装和书写,最后停留在书籍之河
最简陋的图书馆中寄居的是最高的道
名词,粮食和水的象征;形容词,世上的光和酒
动词,这奔驰的鹿的形象,火,殉道的美学
而句子,句子是一勺身体的盐,一根完备的骨骼
一间汉语的书房等同于一座交叉小径的花园
不可思议,难言的美,一定是神恩浩荡的礼物
因为它就是造化本身:爱它的人
必然溺死于它,自焚于它。然而仅仅热爱
就让我别无所求。——美从来是危险的
我生为汉人,生于世纪之末,活到如今
汉语的迷宫,危险的美的恩赐
是我最后栖身之处。我自囚于其中
那里是另一种真实,更高的真实
作为对比,或者作为报应,人们寄存形骸的世界
虚伪、下流、没有意义、丧失本质
时至今日,汉人啊:这是我们硕果仅存的荣光
守着神明的钻石一贫如洗
有谁和我一样?享有王国及其荣耀

……

献给大嫚的诗(组诗)


1. 在这金黄而又黄金般的秋日

在这金黄而又黄金般的秋日
让我们动身前往芦花百里的湖淀
一路上循那支频频点头的锦葵
喧嚣的尘世被抛在后面

在这金黄而又黄金般的秋日
让我们顿足荒岛解开一束长发的炊烟
扶篱远眺久久被忽略的美和挂在
墙上的岁月的虎皮条斑

在这金黄而又黄金般的秋日
让我们袒露户外、无羞耻地在地上打滚叫喊
当阳光的野蜂蜇痛呵!那片被压倒的芦苇
像经过大风一般

在这金黄而又黄金般的秋日
让我们为人生只有一次而饮尽时光的杯盏
俄而,倾听桐叶铁铮铮跺响大地
再小心擦亮暮色中的菊莲

2 幻

我听见从月亮的井台上哗哗传来撩水的声响
那是她仰起脸,把光明从头浇淋到脚踝
那是她弯下腰,臀部白孔雀般的盛开
那是她正端着瓦盆朝外一泼……

水——漫过孤岛
雷——耳鸣在远方
两扇门把我推醒
星光,雪崩般涌进梦境的屋舍

3 我热爱大河

我热爱大河、大河缓缓地流
宽阔的肚皮闪着金璨璨的光
慵懒的睡态、漫不经心地梳头

我更爱大河被张满的湛蓝丝绸
一当被晨风撩起
呵!那滚滚的肉

那么,擦亮我记忆那盏游移的鱼脂灯
让我认出无人认领的被漂白的面容
带着病态、美和虚幻,像亡人
带着湿漉漉的黑发,像我的青春

4 花雕谣

十一月黄昏背景中的
梦境没有风、也没有带箭头的路标
我寻找热恋的花雕

我好像病了,炊烟在感冒
嘴里混合着苦艾草和咸泪的味道
我品尝热恋的花雕

红铜色的脸膛,红铜色的皮肤
它似一棵健美的胡桃
我搂抱热恋的花雕

它的裸体是坐着的大提琴
我演奏它,用小小的乡村歌谣
我吟唱热恋的花雕

5 大蝴蝶

大蝴蝶、大蝴蝶
你伏卧黄昏、茅屋般倾斜

大蝴蝶、大蝴蝶
你肌肤光滑,绸缎连接荒野

大蝴蝶、大蝴蝶
你刺绣阳光,纹身斑驳的岁月

大蝴蝶、大蝴蝶
你在尘世间沉沦,在梦想中毁灭

大蝴蝶、大蝴蝶
你最后的舞蹈,将夹在诗歌的扉页

大蝴蝶、大蝴蝶
你是飘零的姐姐,是展开家书的姐姐

……

秋日咏叹


我醉意朦胧游荡在秋日的荒原
带着一种恍若隔世的惆怅和慵倦
仿佛最后一次聆听漫山遍野的金菊的号声了
丝绸般静止的午后,米酿的乡愁

原始的清淳的古中华已永远逝去
我不再会赤裸着脚返回大泽的往昔
在太阳这座辉煌的寺庙前在秋虫的祷告声中
我衔着一枚草叶,合上了眺望前世的眼睛

故国呵!我只好紧紧依恋你残存的田园
我难分难舍地蜷缩在你午梦的琥珀里面
当远处的湖面偶尔传来几声割裂缭绫的凄厉
那是一种名贵的山喜鹊呵!它们翎羽幽蓝

到了饮尽菊花酒上路的时候了
那棵梧桐像位知心好友远远站在夕阳一边
再次回过头,疏黄的林子已渐渐暗闇下来
风,正轻抚着我遗忘在树枝上的黑色绸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