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



这匹困兽劫持着巨大的风速向枪口奔去
四蹄凌空 大地和草木一路震憾一路倒毙
它如电如雪的目光响亮地将夜幕击得粉碎
使奔放的体形强烈地感染着决死的欲望
它就这样飞矢般地逼迫准星
小腹本能地贴近大地
喷薄的毛发深深地陷入冲动

它曾梦见它的十二个祖先
就是在这杆枪口的威慑下面悲壮地奔向死亡
它们的吼声在枪声的笼罩里嘎然而止
定格在大雪纷飞的回音深处
它目睹了它的十二个祖先是如何自傲地添着琥珀
色的弹孔如何自傲地瞌上草绿色的眼光
如今它就是沐浴着十二个祖先所赋予它的十二种
复仇的血性跳跃着奔向死亡
四蹄踏动在百兽的恐惧之上
使静极的旷野弥漫着古典悲剧的预感
幽深的松塔在静穆之中萧萧瑟瑟

这匹困兽劫持着巨大的风速
沿目光指示的方位奔去
它野性的体毛恢复了祖先的威严
在奔向死亡的同时也发现了死之极乐
它直立的双耳仿佛聆听到了远古的大风在它影子
般的体格周围一闪即逝
在那里它的十二个祖先安详地凝望着它
它按奈不住决死的渴望低吼一声
它的低吼利爪般扎入了铮亮的枪声
大片的雪崩纷纷扬扬淹没了这场血色的结局

岁末的巴颜喀勒雾色笼罩
人们发现两具殷红的躯体镶嵌在雪线之上
在白茫茫的冬夜彼此焚烧着灿烂夺目的怒火

……

夜晚的诗歌



一个亮如白昼的少年,翻过了山梁
月光的轻衣,遮在他皎洁的脸上

海浪袭袭,这是忧郁的海浪
这是少年初霁的爱情,爱上了少年

梦中的沙鸥飞着,梦中宁静的岛屿
竹笛和灯火一派空无,远离人类的想象

在希腊,一个少年翻过了山梁
手持爱情播下光辉的水份和空气

他亮如白昼的孤独和忧伤
无根的漂泊加入了山林幽远的合唱

神的儿子!伯罗奔尼撒平原野风飞舞
从这里,死亡的歌队将被引向何方?

瘦弱的希腊在风中摇晃。在宁静的彼岸
少年暮色奔涌,被幸福的月光深深爱上

梦见他的希腊,黑暗中哭泣的希腊
这个沉痛的少年,眼中一片汪洋

……

我心深处



掌中对峙的大路
在我淋漓的血肉中红尘滚滚
晃动着夏日壮烈的死光
活于大地的人们多久悠久
状如灵蛇的武器
盛满了犀利血腥的晶杯
刀锋璀璨,万头攒动的风旗
布下了毁灭的营盘
热血升腾,红云似布
匍匐在大地跟前
在大地跟前,我已死过多次

青丘和大风,故国的飞沙
吹灭了无数双无辜的泪眼
带我回到黄昏苍莽的中心
黑暗与光明彼此对称的中心

我在万千枞树中高歌远行
宽大的袍幅被青春激励并且鼓荡
怀柔着仇恨、叹息和诸多不幸
和身披尘土的世界
和内心突然安静下来的烈马
在寂廖中对饮

我手按柴门
无牵无挂,推开一道闪电

……

白云静止



风停在破落的庭院
中断的书籍,朝代停在世纪的末页
脉络席卷苍叶,声音全部停在水中
我停在空中,寂静的形容寂静如初

安谧如初,手臂停在肩上
手杖停在地上,浪花瓣瓣
停在临海的家乡,时间之手必是向阳之手
停在时间之外,安谧之外

智慧停在我的心中
忧郁的品格,忧郁的梅花
生成光辉的一面,多芒的一面,三弄梅花
梅花停在我的品格之中

构成风景的我,和风景相亲相依
母亲停在很远的远处,视线穿透风景
寂寞的陈设闪烁着光阴
寂寞的面庞依稀仿佛,停在梦中

和晨曦中四处弥散的阳光一致
白云静止,深秋的落木似雨
暗淡的书房,暗淡的千秋诗卷
停在我们哀伤的目光背后

写诗的我依然潸然
目光漂泊而又游移,停在诗中

……

蝴蝶


醉心于斑驳的舞姿∶一只、一对、一群。
仿佛乐池四周七彩灯光的旋转,
无声。而紧绷着的脸,
明或暗∶看谁的步履匆匆,
转瞬即逝的停顿,摸拟风,
风的形状如手指在抓取着一把虚空。

--生活的虚空。我懂。
现实的大地在谁的眼中晃动?挑剔着真理,
落下不踏实的怀疑∶对应于蝴蝶,
美在纷飞,两片音符在琴弦上翕动,
以至打开我们身上的折叠了千年的翅膀?
是否还会迎来这样的欣赏∶生锈的庄子

躺在一株臃肿的臭椿树下,
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蝴蝶,
蝴蝶又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子,......
是庄子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庄子?
到底谁是谁?--这中间
是一面镜子又是无数面镜子∶我试着
踏进,迎面涌来迷宫内部无尽的廓道,
一扇扇相似的门象眼睛一样打开,
又在身后一一闭拢∶界限被混淆,
没有了起点和终点,丈量
这无限展开的过程,仿佛一段蛇腰,
穿越时间隧道,或博尔赫斯盲目的呼喊。

因为蝴蝶,文学想象的原型
向我走来,翻开世界这部传奇,
一页一页的连接和翻版;犹如薪火相传,
当我走向我们--这盛开的一群
彼此间形同陌路,又似曾相识。
我们深陷的生活∶仅仅是一种迷失。

……

燕子


--贴着地面倏忽而过,
仿佛是一把剪刀,而惠风似线。
春风柳腰款款,
此时最宜量体裁衣。
生活因爱而呈现非凡的颜色--
这农耕本身的又一轮旭日,
脱下大地沉睡的侧影

总是选择在旧式建筑的房梁上
筑巢∶一根草
和着一滴泥,丝丝入扣,直至完成。
技艺玲珑、剔透、令人叹为观止。
这呢喃的一对,宛若来自远方的老亲,
一进门就和主人插科打诨∶
"不吃米不吃谷,就借您屋住一住"

户外苍天无垠,
在云絮翻起的田垄间,燕子
翩然斜飞∶似把闺房的帘子挑起
一地清纯的湖光山色,宛若吴越儿女。
劳作着∶日晷上的手臂将纸牌摊开。
让汗水和疲倦熠熠生辉。谁
荷锄而立,又没闲着偷看?

--燕子来到我们的身边,平衡着
农业生态。难道这是天意?
她带来琴声的羽毛,
这持续的和平弹奏,
将点亮秋天、金黄的灯盏。
到了最后,我们健康的聆听似乎
越来越黯淡∶这又是为什么?

……

麻雀


这加入流亡队伍中的小小跳跃。
在梅雨天的巷子口,
"叽叽--叽叽",荏弱而单一的叫唤,
随风抽出了豌豆芽。
--我想找人饮酒、喝茶。
问题并不在于有没有这样的朋友,

受潮的心情需要设辞。我怎么就想起
过去的一片天空,蓝得耀眼∶
一只麻雀就是一群!
集体的翔动,仿佛
镶嵌在太阳转盘里的数不清的葵花籽,
照耀着童年的村落、田野、以及

环形山丘上一对交配的灰狐狸......
谁把谁临风眺望?
--当日子变得琐碎和进步,
还来不及梳理,仿佛打着浑身补丁的羽毛
我聆听到一种变迁和消逝∶
落后或美的东西夭折于麻雀五脏俱全的体内。

从突然沉寂下来的西山竹林,
从乡村公社到纸币泛滥的
城市∶一条条追逐的道路
裸露鞭子的痕迹
这加入流亡队伍的小小跳跃,
见证着数量锐减的一种无奈∶而归宿

依然不明。当吝啬和仇恨在旧式屋檐下
眉来眼去,人类注定无法原谅自己--
"只要年成熟,麻雀吃得几粒谷?"
如此简单的道理与农药摆放在一起。
一旦内心的灯盏熄灭,
我起誓∶田鼠深潜的两豆目光将越燃越旺。

……

孩子们的合唱


孩子们在合唱
我能分辨出你的声音
我看见那合唱的屋顶
我看见那唯一的儿童的家
然后我看清这将要过去的一天
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集体

这些不朽的孩子站在那里
没有仇恨也不温柔
他们唱出更广大的声音
就像你那样安静地看着我
我猜想你的声音是实质性的声音

广场上,孩子们交叉跑动
你必将和他们在一起
不为我或者谁的耳朵
永远不对着它们小声地唱
这支歌

……

片章


1

我多么爱你
因痛苦而变得有强度
就象白天把夜晚容纳进来
就象一支白色的粉笔在黑板上写字
我爱你仍属于我和不属于我的部分
我爱你爱我和不爱我的时刻
我的爱比我更早地到来
当我不存在的时候我借着别人爱你
我爱你的爸爸,奶奶,我爱你的旧情人
他们反对我又帮助我,毁灭我又诞生我
使你的离去变成归来

2

我的头脑在某个地方睡不着
所以我认为自己总是醒着
我认为你来到了我的怀抱
我用我身体的感觉和空气欺骗了我自己
我将我的手伸给你,却被睡梦接受了
所以我愿意在醒着的时候睡去

3

昨天是水,今天是电
它们出了问题
而我是完好的
水管可以被修复,电,自动会来
而我的完好在何时破裂?

4

如果世界足够广阔
她走到天边也会回来
归来的道路是短暂的,速度象闪电
而撞击足够猛烈
快乐如同针尖插在心脏上
她归来,离去
离去,归来
飞鸟在风中放纵
反复确认着墓地和家园

……

甲乙

甲乙二人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
甲在系鞋带。背对着他的乙也在系鞋带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见了街景
和一根横过来的树枝。树身被墙挡住了
因此他只好从刚要被挡住的地方往回看
树枝,越来越细,直到末梢
离另一边的墙,还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么也没有,没有树枝、街景
也许仅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头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时也向前
不止五厘米,总之是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树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
但多看见的树枝都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这样的差距再看街景
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然后再闭上左眼。到目前为止两只眼睛
都已闭上。甲什么也不看。甲系鞋带的时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脚,先左后右
两只都已系好了。四岁时就已学会
五岁受到表扬,六岁已很熟练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或
六十岁的某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
(首先是作者)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
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见的餐具
为叙述的完整起见还必须指出
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