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诞辰有感

1

从至高的虚无接受层层的命令,

不过是观测小兵,深入广大的敌人,
必须以双手拥抱,得到不断的伤痛。

多么快已踏过了清晨的无罪的门槛,
那晶莹寒冷的光线就快要冒烟,燃烧,
当太洁白的死亡呼求到色彩里投生。

是不情愿的情愿,不肯定的肯定,
攻击和再攻击,不过是酝酿最后的叛变,
胜利和荣耀永远属于不见的主人。

然而暂刻就是诱惑,从无到有,
一个没有年岁的人站入青春的影子,
重新发现自己,在毁灭的火焰之中。

2
时而巨烈,时而缓和,向这微尘里流注,
时间,它吝啬又嫉妒,创造同时毁灭,
接连地承受它的任性于是有了我。

在过去和未来两大黑暗间,以不断熄灭的
现在,举起了泥土,思想和荣耀,
你和我,和这可憎的一切的分野。

而在每一刻的崩溃上,看见一个敌视的我,
枉然的挚爱和守卫,只有跟着向下碎落,
没有钢铁和巨石不在它的手里化为纤粉。

留恋它象长长的记忆,拒绝我们象冰,
是时间的旅程。和它肩并肩地粘在一起,
一个沉默的同伴,反证我们句句温馨的耳语。

1947年3月

……

荒村

荒草,颓墙,空洞的茅屋,
无言倒下的树,凌乱的死寂……
流云在高空无意停伫,春归的乌鸦
用力的聒噪,绕着空场子飞翔,
象发见而满足于倔强的人间的
沉默的溃败。被遗弃的大地
是唯一的一句话,吐露给
春风和夕阳——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再没有一声叹息,再没有袅袅的炊烟,
再没有走来走去的脚步贯穿起
善良和忠实的辛劳终于枉然。

他们哪里去了?那稳固的根
为泥土固定着,为贫穷侮辱着,
为恶意压变了形,却从不破裂的,
象多年的问题被切割,他们仍旧滋生。
他们哪里去了?离开了最后一线,
那默默无言的父母妻儿和牧童?
当最熟悉的隅落也充满危险,看见
象一个广大的坟墓世界在等候,
求神,求人的援助,从不敢向前跑去的
竟然跑去了,斩断无尽的岁月
花叶连着根拔去,枯干,无声的,
从这个没有名字的地方我只有乞求:
干燥的风,吹吧,旋起人们无用的回想。

春晓的斜阳和广大漠然的残酷
投下的征兆,当小小的丛聚的茅屋
象是幽暗的人生的尽途,呆立着。
也曾是血肉的丰富和希望,它们张着
空洞的眼,向着原野和城市的来客
留下决定。历史已把他们用完:
它的夸张和说谎和政治的伟业
终于沉入使自己也惊惶的风景。
干燥的风,吹吧,当伤痕切进了你的心,
吹着小河,吹过田垅,吹出眼泪,
去到奉献了一切的遥远的主人!

1947年3月

……

他们死去了

可怜的人们!他们是死去了,
我们却活着享有现在和春天。
他们躺在苏醒的泥土下面,茫然的,
毫无感觉,而我们有温暖的血,
明亮的眼,敏锐的鼻子,和
耳朵听见上帝在原野上
在树林和小鸟的喉咙里情话绵绵。

死去,在一个紧张的冬天,
象旋风,忽然在墙外停住——
他们再也看不见着树的美丽,
山的美丽,早晨的美丽,绿色的美丽,和一切
小小的生命,含着甜蜜的安宁,
到处茁生;而可怜的他们是死去了,
等不及投井上帝的痛切的孤独。

呵听!呵看!坐在窗前,
鸟飞,云流,和煦的风吹拂,
梦着梦,迎接自己的诞生在每一个
清晨,日斜,和轻轻掠过的黄昏——
这一切是属于上帝的;但可怜
他们是为无忧的上帝死去了,
他们死在那被遗忘的腐烂之中。

1947年2月

……

时感四首


多谢你们的谋士的机智,先生,
我们已为你们的号召感动又感动,
我们的心,意志,血汗都可以牺牲,
最后的获得原来是工具般的残忍。

你们的政治策略都很成功,
每一步自私和错误都涂上了人民,
我们从没有听过这么美丽的言语
先生,请快来领导,我们一定服从。

多谢你们飞来飞去在我们头顶,
在幕后高谈,折冲,策动;出来组织
用一挥手表示我们必须去死
而你们一丝不改:说这是历史和革命。

人民的世纪:多谢先知的你们,
但我们已倦于呼喊万岁和万岁;
常胜的将军们,一点不必犹疑,
战栗的是我们,越来越需要保卫。

正义,当然的,是燃烧在你们心中,
但我们只有冷冷地感到厌烦!
如果我们无力从谁的手里脱身,
先生,你们何妨稍吐露一点怜悯。


残酷从我们的心里走来,
它要有光,它创造了这个世界。
它是你的钱财,它是我的安全,
它是女人的美貌,文雅的教养。

从小它就藏在我们的爱情中,
我们屡次的哭泣才把它确定。
从此它像金币一样流通,
它写过历史,它是今日的伟人。

我们的事业全不过是它的事业,
在成功的中心已建立它的庙堂,
被踏得最低,它升起最高,
它是慈善,荣耀,动人的演说,和蔼的面孔。

虽然没有谁声张过它的名字,
我们一切的光亮都来自它的光亮;
当我们每天呼吸在它的微尘之中,
呵,那灵魂的颤抖——是死也是生!


去年我们活在寒冷的一串零上,
今年在零零零零零的下面我们吁喘,
像是撑着一只破了的船,我们
从溯水的去年驶向今年的深渊。

忽的一跳跳到七个零的宝座,
是金价?是食粮?我们幸运地晒晒太阳,
00000000是我们的财富和希望,
又忽的滑下,大水淹没到我们的颈项。

然而印钞机始终安稳地生产,
它飞快地抢救我们的性命一条条,
把贫乏加十个零,印出来我们新的生存,
我们正要起来发威,一切又把我们吓倒。

一切都在飞,在跳,在笑,
只有我们跌倒又爬起,爬起又缩小,
庞大的数字像是一串列车,它猛力地前冲,
我们不过是它的尾巴,在点的后面飘摇。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然后再受辱,痛苦,挣扎,死亡,
因为在我们明亮的血里奔流着勇敢,
可是在勇敢的中心:茫然。

我们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希望,
它说:我并不美丽,但我不再欺骗,
因为我们看见那么多死去人的眼睛
在我们的绝望里闪着泪的火焰。

当多年的苦难以沉默的死结束,
我们期望的只是一句诺言,
然而只有虚空,我们才知道我们仍旧不过是
幸福到来前的人类的祖先,

还要在无名的黑暗里开辟新点,
而在这起点里却积压着多年的耻辱:
冷刺着死人的骨头,就要毁灭我们的一生,
我们只希望有一个希望当作报复。

1947年1月

……

凝结在天边,在山顶,在草原,
幻想的船,西风爱你来自远方,
一团一团像我们的心绪,你移去
在无岸的海上,触没于柔和的太阳。

是暴风雨的种子,自由的家乡,
低视一切你就洒遍在泥土里,
然而常常向着更高处飞扬,
随着风,不留一点泪湿的痕迹。

1945年11月

……

森林之魅 ——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森林:

没有人知道我,我站在世界的一方。
我的容量大如海,随微风而起舞,
张开绿色肥大的叶子,我的牙齿。
没有人看见我笑,我笑而无声,
我又自己倒下去,长久的腐烂,
仍旧是滋养了自己的内心。
从山坡到河谷,从河谷到群山,
仙子早死去,人也不再来,
那幽深的小径埋在榛莽下,
我出自原始,重把密密的原始展开。
那飘来飘去的白云在我头顶,
全不过来遮盖,多种掩盖下的我
是一个生命,隐藏而不能移动。

人:

离开文明,是离开了众多的敌人,
在青苔藤蔓间,在百年的枯叶上,
死去了世间的声音。这青青杂草,
这红色小花,和花丛中的嗡营,
这不知名的虫类,爬行或飞走,
和跳跃的猿鸣,鸟叫,和水中的
游鱼,路上的蟒和象和更大的畏惧,
以自然之名,全得到自然的崇奉,
无始无终,窒息在难懂的梦里。
我不和谐的旅程把一切惊动。

森林: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

人: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
忽然躲避我?在绿叶后面
它露出眼睛,向我注视,我移动
它轻轻跟随。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
贴近我全身。而树和树织成的网
压住我的呼吸,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森林: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祭歌: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1945年9月

……

轰炸东京

我们漫长的梦魇,我们的混乱,
我们有毒的日子早该流去,
只是有一环它不肯放松,
炸毁它,我们的伤口才能以合拢。

唯一的不理解,在这里侵占,
我们的思想炽热已不能等待,
传开去,不用外交家和播音机,
那燃烧的大火是仅可能的语言。

由于我们的软弱,你们的美德,
利用无知,那天皇的光荣,
尽管你们发狂保卫至死:
我们的常识却布满你们可怜的天空。

因为一个合理的世界就要投下来,
我们要把你们长期的罪恶提醒,
种子已出芽:每个死亡的爆炸
都为我们受苦的父老爆开欢欣。

1945年7月

……

苦闷的象征

我们都信仰背面的力量,
只看前面的他走向疯狂:
初次的爱情人们已经笑过去,
再一次追求,只有是物质的无望,

那自觉幸运的,他们逃向海外,
为了可免去困难的课程;
诚实的学生,教师未曾奖赐,
他们的消息也不再听闻,

常怀恐惧的,恐惧已经不在,
因为人生是这么短暂;
结婚和离婚,同样的好玩,
有的为了刺激,有的为了遗忘,

毁灭的女神,你脚下的死亡
已越来越在我们的心里滋长,
枯干的是信念,有的因而成形,
有的则在不断的怀疑里丧生。

1945年7月

……

良心颂

虽然你的形象最不能确定,
就是九头鸟也做出你的面容,
背离的时候他们才最幸运,
秘密的,他们讥笑着你的无用,

虽然你从未向他们露面,
和你同来的,却使他们吃惊:
饥寒交迫,常不能随机应变,
不得意的官吏,和受苦的女人,

也不见报酬在未来的世界,
一条死胡同使人们退缩;
然而孤独者却挺身前行,
向着最终的欢快,逐渐取得,

因为你最能够分别美丑,
至高的感受,才不怕你的爱情,
他看见历史:只有真正的你
的事业,在一切的失败里成功。

1945年7月

……

通货膨胀

我们的敌人已不再可怕,
他们的残酷我们看得清,
我们以充血的心沉着地等待,
你的淫贱却把它弄昏。

长期的诱惑:意志已混乱,
你借此倾覆了社会的公平,
凡是敌人的敌人你一一谋害,
你的私生子却得到太容易的成功。

无主的命案,未曾提防的
叛变,最远的乡村都卷进,
我们的英雄还击而不见对手,
他们受辱而死:却由于你的阴影。

在你的光彩下,正义只显得可怜,
你是一面蛛网,居中的只有蛆虫,
如果我们要活,他们必须死去,
天气晴朗,你的统治先得肃清!

1945年7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