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不是我的孩子

一个孩子,抱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
一本正经地,指挥着车夫,
带她们回家

一束阳光,一束更轻的阳光,
在时间的马水马龙中
紧紧地跟着她们

她们不是我的孩子,
我却是她们永远内疚,而又
一无所有的父亲。

一个公务员下班了。
脚步很碎,像老式钟表。
今天他可出格了,

他在菜场,闻到了憧憬的气味。
一只透明的、孩子的手在未来
返过身来──

请将我抚摸吧
我是你们的古董,你们的父亲,
请带我回家


……

永冬

风和日丽,这个季节
子虚乌有。

这个季节只是
另一个季节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恒的爱情。

古怪的农民,
需要的只是种地,

这里种一年,
那里种一年,

人间种一年,
天堂种一年。

瞧,他自己那块地
已荒芜多时了

劳累终年,这个农民
子虚乌有。

这个农民只是
另一个农民的比喻;

我的爱情,比作
向你飞翔的坟墓。

……

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夜深人静,我试着用低一点的声音说话,
但它们总是高出我的意外,张着黑色的
巨大的翅膀,撞击着我关了一半的窗子,
告诉你,天黑不是好借口,家里可能飞
走的孩子也不是,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不管你回家,还是去更明亮的一个地方,
你都要在黑色的棉花地里行走,你都要
在乌云的故乡行走。田埂,已经在棉花
的海洋中漂走,你只能走在一个正在慢
慢消失的方向上。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怎么这么固执呢?在夜里,避开伦理和
闲言碎语,你来到我这里,在一个没有
希望的地方敲敲打打。拍落外衣上黑暗
的尘埃,和我在草席上作爱,慌乱中你
总胡乱叫着名字。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我们知道自己的罪过,在黑暗中行走不
为月光所能照亮。我们都感觉到上帝的
仁慈的界限,他怜悯不幸的人。所以你
在黑暗中出现了,东张西望,却没有永
久地留在路上。但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谁也不能说服你,除了你还不懂事的孩
子。你要把你的小天使拉扯成人,让他
读书,再和他商量这件已经过去的荒唐
的事情。黑暗在你夜深的双眼里,我试
着说更低的声音,出了门你就在黑暗中。

……

阅读中的月亮

在我的阅读中,小雨稠密,更加稠密
成为一泻千里的月光

书中的苦难散发着新土的气息,
因为思考而延误了生长──如果
有失误,那是唯一的失误
吸上几口水烟,披上祖父的外衣,去
纠正祖母病榻上对城里人的偏见,
劝她把手松开,不要攥紧父亲的婚姻;
劝河边的母亲回去,回到那个穷学生身边去,
不妨把我生出来,二十年后,
就是天塌下来,也由我先顶着。要知道
我们依然是牢不可破的一家,依然是
一轮古老的月亮,此刻不管挂在书的一角,
还是运河边,都足够照耀我们的一生

在祖父的墓冢里装上台灯,因为我有
临睡前读书的习惯。今夜我与你作伴,
讨论这个家潜在的危险,我们的
观点,基本一致
早晨我起来时,祖父还睡着。
古老的月亮,在他均匀的鼾声中
缓缓漂远

……

宿命的蝴蝶

注定在你的平原生活,在你的山谷
做梦──蝴蝶纵队轰炸花园,无一生还;
石块因柔情而绵软,像只枕头
塞满你勤劳的棉絮;

失眠的伤口,看见水在长高,长高,
从你瘦削的肩胛开始,奔腾而下;

我仍滞留在12月的阳光中,脚下细长
的影子,从橡胶鞋底下

挣脱出来,顾自飞远──
现在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爱人,面对我的大好河山,你
永远像个贪杯的孩子,不懂得节制


……

晨歌

母亲在窗台边,细心地挑出
这束光线中的白发,一根也不漏掉;

父亲抓紧最后的时机,梳理它,
一副老花眼镜,不放过最细微的凌乱;

多好听的声音啊,祝福在弟弟的弹拨中
升起。他很小,婚姻还很遥远;

好了,现在这束阳光,可以一直照进
我的新房,一直照到床上的红绸被面;

但是妈妈,总得先吃点东西,我不能
在婚礼上晕倒。你瞧,血管是
空的,胃是空的,发出金属般的鸣响;

新娘在哪里?
新娘被五花大绑,扔在卡车的拖斗里,
卡车一刻不停,奔驰在我起伏的丘陵

……

晚饭前的桔子

一片一片地掰开桔子皮,弟弟
走了出来。透明、天才
和半个成功的梦想
从城市的上空掠过,如一声哨音
在瞬间又凝聚成十二瓣,向
一张张开的桔子皮,降落

咀嚼。鲜血沿嘴角流出
清晰的纤维,是弟弟的音乐
新鲜的桔汁,是哥哥最大的
安慰。漂亮的弟弟、平庸的
哥哥,背对背坐在
一粒大米上,“我们
都是平民的后代,却有着
贵族的幻想。”

比晚饭更早到来的是
夜色。我的牙齿一个一个地
脱落。我们听到它们依次落地
的声音──
一串上行音阶

……

让我们袭击城市

穿著夹克和毛衣,衬衫和皮肤
忘记了黑色,夜晚便不再来临
像鲸鱼的旗枪,从新街口到鼓楼
星期天的南京如同一块光润的皮肤
绽开一条伤口

这是朋友艰难度日的城市,我
看到街道痉谆、广场蠕动。古老的
城市从清晨到傍晚不停地区吐──
分泌液、砂子、胃和
我的几个朋友

他们慌忙地挤着公共汽车,眼睛
盯着出租车的屁股,鼻子嗅着
浓烈的发胶味,嘴里说了一句:
〞真让人心疼〞

26号的南京,只属于26号这个日子
挨着我的肩,那么近!温热而
湿润,对将要到来的打击
永远怀抱感激之情

……

市民生活

两种气候,在九月,
之间是
一盘红壳大螃蟹
母亲说:螃蟹
再贵,一年总得吃上
那么一次

一个市民家庭和一套桌椅
形成的灰色。一只瓷盘
和一个晴朗天气加深的
白色。去年的婚礼和今年的
预算带来的黄色。红色的
螃蟹在正中间

母亲说:吃螃蟹时
不要计算两只螃蟹的
价钱

两种气候,在九月,
红色的蟹壳清除完毕,母亲
又把餐桌抹上一遍

……

夏天已经过去

这是传统的水葬仪式。
遗体蒙上白布单,绑在
竹筏上。四、五个
头缠白布的亲人把它
放进江里,走吧
能走多远,就
走多远。

夏天已经过去,我要
收起我的蚊帐。
最后三只蚊子嗡嗡地
叫着,成为夏天的遗迹。
一个诚实的人,
又度过了一个夏季——
想到这一点,我的额头
立刻爬满了青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