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寿螺的自白

阿根廷是我们的老家
可是我们选择了肥沃丰美的台湾
这里的人们给了我们一个吉祥的名字
“福寿螺”——多福多寿多子孙
正如这里的人口一样
吃得好穿得好也生得好

可是,经济不景气正如地球的风暴
许多东西都遭到滞销的命运
我们的身价直落千丈
就把我们从养殖场倾倒在错综的沟渠里
我们迷失了方向,到处流浪
却发现河川沟渠地塘沼地水田
由南往北,处处都可以栖息
太美好了,我们就加速繁殖
没有乐普也没有狄波
卫生署长从不替我们烦恼

既然让我们来了,就得让我们生存
给我们食物吧,我们饿得发慌
田里的稻禾蕹菜甘薯叶满江红
都是美味可口,给我们吃了再说吧
每晚,老家的夜空在这里倒转过来
我们就流着泪爬在水面上
在沟壁田埂草叶间拼命地产卵
只因为卫生署从不替我们烦恼

而这里的人们开始后悔了
说我们的肉质软而有洋泥土味
说我们不如本土的田螺和非洲籍的露螺
说我们为农作物带来祸害
好吧,就来杀害我们吧
把水位降低,让我们丧失活动能力
把一串串的卵摘除,让我们痛失子女
把进水口加装细网,让我们找不到食物
把水质调酸,让我们四处迁移
好了,太多杀害我们的方法了
但是,总不如请请卫生署长
立刻给我们乐普或狄波来得有效

……

同情



长久没有写信的
两颗眼睛,长久都是干燥的
一件变黄的白衬衫
伸出左袖子
狠狠地挥向我的右颊
拍地一声,使我昏倒于信封里
不知被谁贴上邮票
向眼睛里投入
千里外
有一株树,终于接到我的
眼泪



长久
没有落叶的
两颗眼睛,用一排睫毛
来栖一只乌鸦
从千里外
伸过来一张有手的信
猛摇
一株树
终于落下不少眼泪

……

异乡人

一个人,也许是姿势难看,才成为一支拐杖
行走时,两边的手流着眼泪,也许是一种疲惫
也许那人是一条漫长的路
看看天空
总在翻起破旧的鸟声
总在一架飞机下
听到婴儿的脸
向自己的眼睛里掉落

路上连绵的鞋印
也许是那人的姿势的
繁殖
开满
沉重的嘴唇,垂倒下来,吻着衰退的泥土
垂倒下来,深深埋入故乡里

……

等待一次开始

我是纳税人
有责任,把两个码头之间的空缺
用流水和帆补充
以及每一样我必须学会使用的工具

我出生在岸上
海鸥飞起来的时候
我还在长翅膀
所有将要开始的荣誉
被用做羽毛

……

把我想到任何地方去

向左
把我放进你右边的口袋
向前,回到还没长大的果核里
向星期六,承认我是红色
向葡萄恳求
把我灌醉,向我的醉
索取你的酒

向端庄
取消一个纽扣
向字母A,竖起更高的塔
向一辆车
拆下我的轮子,向讨价还价
吵掉GDP的一个百分点

向不爱
说出爱的地址
向我,想你到任何地方去

……

命名大鹿岛

风吹来
人流落在荒岛上,

水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现在的角色,是把
草,恢复成
蓬勃,但不能太丰富,太美

……

入画

想象一种可能的方式
打虎,但不醉酒,也不过景阳岗

路遇武松,就叫他兄弟,抱拳,问好
喜欢他,但不能脸红

一路婉转,相谈甚欢
他看到桃花,我想着猛虎

……

戏谑·再一次戏谑



夜晚安静,写作之门向外部打开。
上面这句子很有韵律。押韵,
还是不押韵?可以是一个问题。
另一个问题是怎样让一个人进入诗;
是用名词进入,还是用形容词,
用名词进入他就是兄弟,
而用形容词进入他可能是很胖的胖子。

一个兄弟我要为他安排好的人生,
一个胖子我可以把他当做坏人。
进入的方式不同,结果也会不同。
一句话,我要显示的是想象的力量。
做一个写作者也就意味着是一个
生产者。生产什么靠他选择,
好与坏,对与错,常常只在一念中。




一念也可能不是一念。是心底久蓄
的想法。因为兄弟也可能是坏人,
在面前说好话,在背后使绊子。
而胖子是亲密的朋友,三天两头聚会,
喝酒。事情如果要有条理,很多
都搞不成。重要的是不被想法
框住。想到哪说到哪,要轻松、放松。

这样,我当然可以先让兄弟休息。
让胖子上场。我说:嗨!我把你安排
在白领馆喝茶,寇老坎吃火锅。
我们安安逸过一天。不是中产阶级,
是有闲阶级。当然这不是过一天
算一天的过。我让胖子这样过是
为了说:胖子就是胖子。是身体的胖。




我也可以不谈胖子。就是说我也
可以不让人进入。我谈政治,
谈经济。我把一大堆红头文件搬进诗,
一个文件说要打扫街道,让它
干净,另一个文件说要清查灵魂,
让它正确。而经济就是钱了。
有钱吸烟吸大中华,没钱只好吸五牛。

中华和五牛我知道是可以变的。
中华一变,就不再是烟,是
一大块地方和一大堆人。五牛一变,
是一张图。这种变化我的儿子
都懂,并不复杂。但我在这里一变
说明什么?从一件事到另一件事,
一物到另一物,可以有距离也可以没有。




摆在我面前的方向很多。我要
硬往诗里加进一些具体和不具体
的词也行。像嘉州花园、聚贤公寓,
像跑、跳、滚。前面的是好住宅,
就在我住的成都西区;后面的
可以和足球、偷盗、战争连在
一起。关键在这首诗里,它们意味什么?

是羡慕?嫉妒?还是……如果是,
那就不太妙。我不能给它们
注入派别:左派词,或右派词,
在这里会显得糟糕。但是,我也不能
把它们与梦、花、水连在一起,
那样一来就扯得太远。就像
我怎能把政府机关和妓院拉扯在一起?




那样一来,我碰上的麻烦不用想
一定大。虽然我不是一个怕麻烦的人,
也不想自找麻烦。所以,我宁愿
回过头重新说到胖子和兄弟。
我让兄弟和胖子成为同一个人。
胖子兄弟。我让他在藤椅上翘着二郎腿,
安闲地坐在某处院子中央晒太阳。

很舒服的太阳。胖子兄弟一边晒太阳,
一边思想。不是想女人是想与我
的关系。在一个不押韵的时代,我
让胖子兄弟进入诗,实在有些委屈他。
但是,我希望这不能怪我。一首诗,
押不押韵都可以,总要有些
内容:名词、形容词。不然,诗有何用?

……

纸上故事

长期以来,在我封闭的生活中,
我仅仅把他看做影子。突然,
他发出声音,说:他现在无比
想念我,就像想念少年的
自己。我不知他的话有多少
水分。一个硬是把自己
搞成了影子人的人。他是什么人?

我转向过去,没有看见他。
我只看见自己小小的形象:
真是小。如果时间是海洋和森林,
我就是一块礁石或麻雀。这
使我只能产生沮丧。我想
对自己说:孙文波,回头看,
是折磨自己。自己折磨…自己。

但怎么能够回绝说他想念我
的人?失去了形象,我也
应该用字词代替。一个字词人。
当他向我走来,我知道他
可能是名词,也可能是形容词。
不过,管他是什么词呢?
他使我决定在字词中寻找……

就像别人创造。我为他找到
他存在的地点时间:一九七零年。
他是成都沙湾铁路新村人。
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我们
曾经有过天天一起玩耍的
经历。我认为他应该姓张,
模样长得像芦苇,或者像石墩。

由于旧的沙湾,碎石路,
竹林盘,苗圃,已经消失。
由于那年头正值革命像瘟疫席卷
国家。他都做着什么?
肯定没有读书。成日游逛?
参加各种游行集会?或者,
武斗?也许都做过,也许都没有。

而管他有没有。就这样吧。
消失的时间也是可以重构的
时间。字词人可以是任何人。
如果我还需要为他寻找更多
的生活,从那时到现在,他
肯定经历过很多我并没有
参予的事情;我也必须为他找到。

他下过乡?去过湘南修铁路?
虽然我只下过乡,没有去湘南。
但这是铁路新村很多人共同
的经历。他应该也是这样。
我认为:他应该在湘南钻过山洞,
铺过钢轨。说不定在那里,
他还提了干、恋爱,和结婚。

情况也许并不是这样,
而是因为斗殴他被判刑。在
劳改农场呆了七年。劳狱犯
的日子是干瓜苦菜的日子。
也是灵魂重铸的日子。
出来后,他变成了另一个人。
真正的汉子,或者汉子的反面。

不容质疑,他和我走了两条
完全不同的人生轨迹。似乎
再没有相交的可能性。我从字词中
将他找出来,只是证明他的
声音有某种真实性。或者
他向我暗示:一个人有多种过去。
历史只是现在--此时此刻。

好了。我承认此时此刻。我
承认在一番字词的寻找后,
我已经接纳他。我说:我也开始
想念他了。作为影子,他
是不是就在我的身体内?
他表明一个具体的过去我一直
在寻找。我是一个时间的异乡人。

……

上苑短歌集



荒弃的饮料厂,
一大排房子中我是唯一客人。
元旦夜,钟声响起,
寂寞中我就是自己的神。
我打开酒瓶,微醉中自我祝福:
生活,你不给我幸福,
但应给我平静。




无数次抛锚。
我开着拉达车撞上树。
血渗透肺部,肋骨出现裂纹。
痛比死亡更折磨人。
十天,站起来艰难,躺下去也艰难。
十天,躯体成为自己的敌人。
诅咒成为练习曲。




中途停建的家,悬空的楼阁。
我只能望着它。
我只能把相信变成不相信。
而那些风景:静之湖、桃峪山,
是生活要讽刺我在这里永远不是主人。
我同意。
它的确更像捕获我的陷井。




某XX
又分到一室一厅。
我对此只能羡慕。
国家福利早已拒绝我。
使我过去就知道制度是房屋。
就此我对制度保持着
厌倦的敬意。




堆在屋角的书,
成为几只老鼠的窝,
它们不断从书后钻出。
我把消灭它们看做是一场战争。
但我没有赢得胜利。
反而让它们在我的身体内,
像幽灵,跳来跳去。




盛夏,天空洒下火焰。
血像煮沸的水。
向鸟学习还不够,要向鱼学习。
要说:上苑和下苑,
我呆在这里就是呆入蒸笼。
但我并不把自己看做一道菜。
没有谁能享用我。




酒中有乾坤。
和宋炜、万夏一起喝酒,
我发现酒量上涨。
酒使我看到生活的另外一面:
开放的灵魂在酒中
向着死亡前进。
一天一醉,逝者如斯夫。




人民就是--
做镘头生意的河北人,
村头小卖铺的胖大嫂,
裁缝店的高素珍,
开黑“面的”的王忠茂,
村委会的电工。
人民就是申伟光、王家新和我。




风把寒冷送来。
不美丽不幸福的一年。
深夜听着风声。
心中的风声更猛更烈。
什么都在变化。
世界不是想象的世界。
我将进入新世纪。却是一个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