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过去之后——纪念“渤海二号”钻井船遇难的七十二名同志


在渤海湾

铅云低垂着挽联的地方

有我七十二名兄弟


在春天每年必经的路上

波涛和残冬合谋

阻断了七十二个人的呼吸


七十二双灼热的视线

没能把太阳

从水平上举起


七十二对钢缆般的臂膀

也没能加固

一小片覆没的陆地


他们象锚一样沉落了

暴风雪

暂时取得了胜利


七十二个儿子

使他们父亲的晚年黯淡

七十二个父亲

成为小儿子们遥远的记忆


站在岸上远眺的人

终于忧伤地垂下了头

象一个个粗大的问号

矗在港口,写在黄昏

填进未来的航海日记


希望的桅杆上

下了半旗


台风早早已经登陆

可是,七十二个人被淹灭的呼吁

在铅字之间

曲曲折折地穿行

终于通过麦克风

撞响了正义的回音壁


盛夏时分

千百万颗心

骤然感到寒意


不,我不是即兴创作

一个古罗马的悲剧

我请求人们和我一道深思

我爷爷的身价

曾是地主家的二升小米

我父亲为了一个大写的“人”字

用胸膛堵住了敌人的火力

难道我仅比爷爷幸运些

值两个铆钉,一架机器


谁说生命是一片树叶

凋谢了,树林依然充满生机

谁说生命是一朵浪花

消失了,大海照样奔流不息

谁说英雄已被追认

死亡可以被忘记

谁说人类现代化的未来

必须以生命做这样血淋淋的祭礼


我希望,汽笛召唤我时

妈妈不必为我牵挂忧虑

我希望,我受到的待遇

不要使孩子的心灵畸曲

我希望,我活着并且劳动

为了别人也为了自己

我希望,若是我死了

再不会有人的良心为之颤栗

最后我衷心地希望

未来的诗人们

不再有这种无力的愤怒

当七十二双

长满海藻和红珊瑚的眼睛

紧紧盯住你的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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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人的呼声


我决不申诉

我个人的遭遇。

错过的青春,

变形的灵魂。

无数失眠之夜,

留下来痛苦的回忆。

我推翻了一道道定义;

我砸碎了一层层枷锁;

心中只剩下

一片触目的废墟……

但是,我站起来了,

站在广阔的地平线上,

再没有人,没有任何手段

能把我重新推下去。


假如是我,躺在“烈士”墓里,

青苔侵蚀了石板上的字迹;

假如是我,尝遍铁窗风味,

和镣铐争辩真正的法律;

假如是我,形容枯槁憔悴

赎罪般的劳作永无尽期;

假如是我,仅仅是

我的悲剧——

我也许已经宽恕,

我的泪水和愤怒,

也许可以平息。


但是,为了孩子们的父亲,

为了父亲们的孩子,

为了各地纪念碑下,

那无声的责问不再使人颤栗;

为了一度露宿街头的画面

不再使我们的眼睛无处躲避;

为了百年后天真的孩子

不用对我们留下的历史猜谜;

为了祖国的这份空白,

为了民族的这段崎岖,

为了天空的纯洁

  和道路的正直

我要求真理!

……

路遇


凤凰树突然倾斜

自行车的铃声悬浮在空间

地球飞速地倒转

回到十年前的那一夜


凤凰树重又轻轻摇曳

铃声把碎碎的花香抛在悸动的长街

黑暗弥合来又渗开去

记忆的天光和你的目光重迭


也许一切都不曾发生

不过是旧路引起我的错觉

即使一切已经发生过

我也习惯了不再流泪

1979.3

……

往事二三


一只打翻的酒盅

石路在月光下浮动

青草压倒的地方

遗落一枝映山红


桉树林旋转起来

繁星拼成了万花筒

生锈的铁锚上

眼睛倒映出晕眩的天空


以竖起的书本挡住烛光

手指轻轻衔在口中

在脆薄的寂静里

做半明半昧的梦

1978.5.23

……

土地情诗


我爱土地,就象

爱我沉默寡言的父亲


血运旺盛的热呼呼的土地啊

汗水发酵的油浸浸的土地啊

在有力的犁刃和赤脚下

  微微喘息着

被内心巨大的热能推动

  上升与下沉着

背负着铜像、纪念碑、博物馆

却把最后审判写在断层里

我的

冰封的、泥泞的、龟裂的土地啊

我的

忧愤的、宽厚的、严厉的土地啊

给我肤色和语言的土地

给我智慧和力量的土地


我爱土地,就象

爱我温柔多情的母亲


印满太阳之吻的丰满的土地啊

收容层层落叶

  又拱起茬茬新芽

一再被人遗弃

  却从不对人负心

产生一切音响、色彩、线条

本身却被叫做卑贱的泥巴

我的

黑沉沉的、血汪汪的、白花花的土地啊


我的

葳蕤的、寂寞的、坎坷的土地啊

给我爱情和仇恨的土地

给我痛苦与欢乐的土地


父亲给我无涯无际的梦

母亲给我敏感诚挚的心

我的诗行是

  沙沙作响的相思树林

日夜向土地倾诉着

  永不变质的爱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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赠别


人的一生应当有

  许多停靠站

我但愿每一站台

都有一盏雾中的灯

虽然再没有人用肩膀

  挡住呼啸的风

以冻僵的手指

  为我掖好白色的围巾

但愿灯象今夜一样亮着吧

即使冰雪封住了

  每一条道路

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


我们注定还要失落

  无数白天和黑夜

我只请求留给我

  一个宁静的早晨

皱巴巴的手帕

  铺在潮湿的长凳

你翻开蓝色的笔记

芒果树下有隔夜的雨声

写下两行诗你就走吧

我记住了

写在湖边小路上的

  你的足迹和身影


要是没有离别和重逢

要是不敢承担欢愉和悲痛

灵魂有什么意义

还叫什么人生

1980.8.4

……

四月的黄昏


四月的黄昏里

流曳着一组组绿色的旋律

在峡谷低回

在天空游移

若是灵魂里溢满了回响

又何必苦苦寻觅

要歌唱你就歌唱吧,但请

轻轻,轻轻,温柔地


四月的黄昏

仿佛一段失而复得的记忆

也许有一个约会

至今尚未如期

也许有一次热恋

永不能相许

要哭泣你就哭泣吧,让泪水

流啊,流啊,默默地

1977.5.6

……

中秋夜


海岛八月中秋,

芭蕉摇摇,

龙眼熟坠。

不知有“花朝月夕”,

只因年来风雨见多。

当激情招来十级风暴,

心,不知在哪里停泊。


道路已经抉择,

没有蔷薇花,

并不曾后悔过。

人在月光里容易梦游,

渴望得到也懂得温柔。

要使血不这样奔流,

凭二十四岁的骄傲显然不够。


要有坚实的肩膀,

能靠上疲倦的头;

需要有一双手,

来支持最沉重的时刻。

尽管明白,

生命应当完全献出去,

留多少给自己,

就有多少忧愁。

1976.9.4

……

还乡


我发誓,我的文字并没有巫术。

象一片云,一棵树,我用沉默对你们说话。

      契斯华夫·弥沃舒《献辞》


今夜的风中

似乎充满了和声

松涛、萤火虫、水电站的灯光

都在提示一个遥远的梦

记忆如不堪负重的小木桥

架在时间的河上

月色还嬉笑着奔下那边的石阶吗

心颤抖着,不敢启程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

  流浪的双足已经疲倦

  把头靠在群山的肩上


仿佛已经走了很远很远

谁知又回到最初出发的地方

纯洁的眼睛重象星辰升起

照耀我,如十年前一样

或许只要伸出手去

金苹果就会落下

血液的瀑布

使灵魂象起了大火般雪亮


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青春的背影正穿过呼唤的密林

走向遗忘

……

童话诗人


你相信了你编写的童话

自己就成了童话中幽蓝的花

你的眼睛省略过

病树、颓墙

锈崩的铁栅

只凭一个简单的信号

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蝈蝈的队伍

向没有被污染的远方

出发


心也许很小很小

世界却很大很大


于是,人们相信了你

相信雨后的松塔

有千万颗小太阳悬挂

桑椹、钓鱼杆弯弯绷住河面

云儿缠住风筝的尾巴

无数被摇撼着的记忆

抖落岁月的尘沙

以纯银一样的声音

和你的梦对话

世界也许很小很小

心的领域很大很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