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残月象一片薄冰

漂在沁凉的夜色里

你送我回家,一路

轻轻叹着气

既不因为惆怅

也不仅仅是忧郁

我们怎么也不能解释

那落叶在风的撺掇下

所传达给我们的

那一种情绪

只是,分手之后

我听到你的足音

和落叶混在了一起


春天从四面八方

向我们耳语

而脚下的落叶却提示

冬的罪证,一种阴暗的回忆

深刻的震动

使我们的目光相互回避

更强烈的反射

使我们的思想再次相遇


季节不过为乔木

打下年轮的戳记

落叶和新芽的诗

有千百行

树却应当只有

一个永恒的主题

“为向天空自由伸展

我们绝不离开大地”


隔着窗门,风

向我叙述你的踪迹

说你走过木棉树下

是它摇落了一阵花雨

说春夜虽然料峭

你的心中并非寒意


我突然觉得:我是一片落叶

躺在黑暗的泥土里

风在为我举行葬仪

我安详地等待

那绿茸茸的梦

从我身上取得第一线生机

……

兄弟,我在这儿

夜凉如晚潮

漫上一级级歪歪斜斜的石阶

侵入你的心头

你坐在门槛上

黑洞洞的小屋张着口

蹲在你背后

槐树抖下飞鸟似的落叶

月白的波浪上

小小的金币漂浮

你原属于太阳

属于草原、堤岸、黑宝石眼眸

你属于暴风雪

属于道路、火把、相扶持的手

你是战士,你的生命铿锵有声

钟一样将阴影

从人心震落

风正踏着陌生的步子走开

他们不相信

你还有忧愁

可是,兄弟

我在这儿

我从思念中走来

书亭、长椅、苹果核

在你记忆中温暖地闪烁

留下微笑和灯盏

留下轻快的节奏

离去

沿着稿纸的一个个方格


只要夜里有风

风改变思绪的方向

只要你那只圆号突然沉寂

要求着和声

我就会回来

在你肩旁平静地说

兄弟,我在这儿

……

春夜

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忧伤,

当我们在春夜里靠着舷窗。

月光象蓝色的雾,

这水一样的柔情,

竟不能流进你

重门紧锁的心房。

你感叹:

人生真是一杯苦酒;

你忏悔:

二十八个春秋无花无霜。

为什么你强健的身子

却象风中抖索的弱杨?

我知道你是渴求风暴的帆,

依依难舍养育你的海港。

但春天的狂涛终要把你托去,

呵,友人,

几时你不再画地自狱,

心便同世界一样丰富宽广。


我愿是那顺帆的风,

伴你浪迹四方……

1975.11

……

我为你扼腕可惜

在那些月光流动的舷边

在那些细雨霏霏的路上

你拱着肩,袖着手

怕冷似地

深藏着你的思想

你没有觉察到

我在你身边的步子

放得多么慢

如果你是火

我愿是炭

想这样安慰你

然而我不敢


我为你举手加额

为你窗扉上闪熠的午夜灯光

为你在书柜前弯身的形象

当你向我袒露你的觉醒

说春洪又漫过了

你的河岸

你没有问问

走过你的窗下时

每夜我怎么想

如果你是树

我就是土壤

想这样提醒你

然而我不敢

1975.11.11

……

也许

也许我们的心事

  总是没有读者

也许路开始已错

  结果还是错

也许我们点起一个个灯笼

  又被大风一个个吹灭

也许燃尽生命烛照别人

  身边却没有取暖之火


也许泪水流尽

  土地更加肥沃

也许我们歌唱太阳

  也被太阳歌唱着

也许肩上越是沉重

  信念越是巍峨

也许为一切苦难疾呼

  对个人的不幸只好沉默


也许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

我们没有其他选择

1979.12

……

呵,母亲

你苍白的指尖理着我的双鬓,

我禁不住象儿时一样

  紧紧拉住你的衣襟。

呵,母亲,

为了留住你渐渐隐去的身影,

虽然晨曦已把梦剪成烟缕,

我还是久久不敢睁开眼睛。

我依旧珍藏着那鲜红的围巾,

生怕浣洗会使它

  失去你特有的温馨。

呵,母亲,

岁月的流水不也同样无情?

生怕记忆也一样褪色呵,

我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

为了一根刺我曾向你哭喊,

如今戴着荆冠,我不敢,

  一声也不敢呻吟。

呵,母亲,

我常悲哀地仰望你的照片,

纵然呼唤能够穿透黄土,

我怎敢惊动你的安眠?

我还不敢这样陈列爱的礼品,

虽然我写了许多支歌,

  给花、给海、给黎明。

呵,母亲,

我的甜柔深谧的怀念,

不是激流,不是瀑布,

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古井。

……

1326 0 0

雨别

我真想摔开车门,向你奔去,

在你的宽肩上失声痛哭:

“我忍不住,我真忍不住。”

我真想拉起你的手,

逃向初晴的天空和田野,

不畏缩也不回顾。

我真想聚集全部柔情,

以一个无法申诉的眼神,

使你终于醒悟。


我真想,真想……

我的痛苦变为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1977.4

……

1274 0 0

一只小船

不知什么缘故

倾斜地搁浅在

荒凉的礁岸上

油漆还没褪尽

风帆已经折断

既没有绿树重荫

连青草也不肯生长

满潮的海面

只在离它几米的地方

波浪喘息着

水鸟焦灼地扑打翅膀

无垠的大海

纵有辽远的疆域

咫尺之内

却丧失了最后的力量

隔着永恒的距离

他们怅然相望

爱情穿过生死的界线

世纪的空间

交织着万古长新的目光

难道真挚的爱

将随着船板一起腐烂

难道飞翔的灵魂

将终身监禁在自由的门槛

1975.6.20

……

致橡树

我如果爱你——

绝不象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也不止象泉源

长年送来清凉的慰藉;

也不止象险峰

增加你的高度,衬托你的威仪。

甚至日光。

甚至春雨。

不,这些都还不够!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

我们都互相致意,

但没有人。

听懂我们的言语。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象刀、象剑,

也象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象沉重的叹息,

又象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

却又终身相依。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1977.3.27

……

这也是一切——答一位青年朋友的《一切》

不是一切大树

  都被风暴折断;

不是一切种子

  都找不到生根的土壤;

不是一切真情

  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

不是一切梦想

  都甘愿被折掉翅膀。

不,不是一切

都象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火焰

  都只燃烧自己

  而不把别人照亮;

不是一切星星

  都仅指示黑暗

  而不报告曙光;

不是一切歌声

  都掠过耳旁

  而不留在心上。

不,不是一切

都象你说的那样!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损失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心灵

  都可以踩在脚下,烂在泥里;

不是一切后果

  都是眼泪血印,而不展现欢容。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希望,而且为它斗争,

请把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

1977.7.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