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呵,你握紧我这支笔
一直倾泻着你的悲哀,
可是如今,那婉转的夜莺
已经飞离了你的胸怀。

在晨曦下,你打开门窗,
室中流动着原野的风,
唉,叫我这支尖细的笔,
怎样聚敛起空中的笑声?

1957年

……

葬歌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在鸟的歌声中我想到了你。

我记得,也是同样的一天,
我欣然走出自己,踏青回来,
我正想把印象对你讲说,
你却冷漠地只和我避开。

自从那天,你就病在家中,
你的任性曾使我多么难过;
唉,多少午夜我躺在床上,
辗转不眠,只要对你讲和。

我到新华书店去买些书,
打开书,冒出了熊熊火焰,
这热火反使你感到寒栗,
说是它摧毁了你的骨干。

有多少情谊,关怀和现实
都由眼睛和耳朵收到心里;
好友来信说:“过过新生活!”
你从此失去了新鲜空气。

历史打开了巨大的一页,
多少人在天安门写下誓语,
我在那儿也举起手来;
洪水淹没了孤寂的岛屿。

你还向哪里呻吟和微笑?
连你的微笑都那么寒伧,
你的千言万语虽然曲折,
但是阴影怎能碰得阳光?

我看过先进生产者会议,
红灯,绿彩,真辉煌无比,
他们都凯歌地走进前厅,
后门冻僵了小资产阶级。

我走过我常走的街道,
那里的破旧房正在拆落,
呵,多少年的断瓦和残椽,
那里还萦回着你的魂魄。

你可是永别了,我的朋友?
我的阴影,我过去的自己?
天空这样蓝,日光这样温暖,
安息吧!让我以欢乐为祭!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在对我呼喊:
“你看过去只是骷髅,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
他的七窍流着毒血,
沾一沾,我就会瘫痪。”

但“回忆”拉住我的手,
她是“希望”底仇敌;
她有数不清的女儿,
其中“骄矜”最为美丽;
“骄矜”本是我的眼睛,
我真能把她舍弃?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呼号:
“你看她那冷酷的心,
怎能再被她颠倒?
她会领你进入迷雾,
在雾中把我缩小。”

幸好“爱情”跑来援助,
“爱情”融化了“骄矜”:
一座古老的牢狱,
呵,转瞬间片瓦无存;
但我心上还有“恐惧”,
这是我慎重的母亲。

“哦,埋葬,埋葬,埋葬!”
“希望”又对我规劝:
“别看她的满面皱纹,
她对我最为阴险:
她紧保着你的私心,
又在你头上布满

使你自幸的阴云。”
但这回,我却害怕:
“希望”是不是骗我?
我怎能把一切抛下?
要是把“我”也失掉了,
哪儿去找温暖的家?

“信念”在大海的彼岸,
这时泛来一只小船,
我遥见对面的世界
毫不似我的从前;
为什么我不能渡去?
“因为你还留恋这边!”

“哦,埋葬,埋葬,埋葬!”
我不禁对自己呼喊:
在这死亡底一角,
我过久地漂泊,茫然;
让我以眼泪洗身,
先感到忏悔的喜欢。


就这样,像只鸟飞出长长的阴暗甬道,
我飞出会见阳光和你们,亲爱的读者;
这时代不知写出了多少篇英雄史诗,
而我呢,这贫穷的心!只有自己的葬歌。
没有太多值得歌唱的:这总归不过是
一个旧的知识分子,他所经历的曲折;
他的包袱很重,你们都已看到;他决心
和你们并肩前进,这儿表出他的欢乐。
就诗论诗,恐怕有人会嫌它不够热情:
对新事物向往不深,对旧的憎恶不多。
也就因此……我的葬歌只算唱了一半,
那后一半,同志们,请帮助我变为生活。

1957年

……

妖女的歌

一个妖女在山后向我们歌唱,
“谁爱我,快奉献出你的一切。”
因此我们就攀登高山去找她,
要把已知未知的险峻都翻越。

这个妖女索要自由、安宁、财富,
我们就一把又一把地献出,
丧失的越多,她的歌声越婉转,
终至“丧失”变成了我们的幸福。

我们的脚步留下了一片野火,
山下的居民仰望而感到心悸;
那是爱情和梦想在荆棘中闪烁,
而妖女的歌已在山后沉寂。

1956年

……

感恩节——可耻的债

感谢上帝——贪婪的美国商人;
感谢上帝——腐臭的资产阶级!
感谢呵,把火鸡摆上餐桌,
十一月尾梢是美洲的大节期。

感谢什么?抢吃了一年好口粮;
感谢什么?希望再作一年好生意;
明抢暗夺全要向上帝谢恩,
无耻地,快乐的一家坐下吃火鸡。

感谢他们反压迫的祖先,三百年前,
流浪,逃亡,初到美国来开辟;
是谁教他们种的玉米,大麦和小麦?
在蛮荒里,谁给了他们珍贵的友谊?

感谢上帝?你们愚蠢的东西!
感谢上帝?原来是恶毒的诡计:
有谁可谢?原来那扶助他们的“土人”
早被他们的子孙杀绝又灭迹。

感谢上帝——自由已经卖光,
感谢上帝——枪杆和剥削的胜利!
银幕上不断表演红人的“野蛮”,
但真正野蛮的人却在家里吃火鸡。

感谢呀,呸!这一笔债怎么还?
肥头肥脑的家伙在家吃火鸡;
有多少人饿瘦,在你们的椅子下死亡?
快感谢你们腐臭的玩具——上帝!

1951年

……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美国怎样教育下一代?
专家的笑脸会有一套解答;
我只遇见过母亲,愁眉不展,
问我对她的孩子有什么办法?
小彼得,和他的邻居没有两样,
腰里怀着枪,走路摇摇摆摆,
每天在街上以杀人当游戏,
说话讲究狠,动手讲究快,
妈妈的规劝是耳边风,
姐妹看见他都害怕地躲开:
且不要相信他是个英雄,
谁打倒他,他便绝对地服从。
啊,小彼得,不念书,不吃饭,
每天跟着首领在街头转。
起初你也是个敏感的孩子,
为什么学得这么麻木,这么冷酷?
可是电影,无线电,连环图画,
指引了你作人的第一步?
杀人放火的好汉真吸引人,
明抢和暗骗才最可佩服:
害了别人,虽然不讲究良心,
他们可是快乐而又成功。
呵,成功!学校里的教科书
可不也说成功是多么光荣!
可怜的彼得,等你再长大一点,
就会看到你的手枪不够用。
报纸每天宣扬堕落和奸诈,
商业广告极力耻笑着贫穷。
你怎么活下去?怎样快掘金?
怎样使出手段去制服别人?
自私的欲望不得不增长,
你终于是满意还是绝望,
夸张的色情到处在表演,
使你年青的心更加不平衡。
疯人院?或者青少年改造所?
别让它为你打开黑色的大门!
呵,小彼得,逃吧;你逃不开;
屋角暗藏着各样的灾害。
黑衣牧师每星期向你招手,
让你厌弃世界和正当的追求;
各种悲观哲学等在书店里,
用各样的逻辑要给你忧愁;
只要翻一翻,看一看,想一想,
无论你多高或多低的胃口,
鬼魅似的阴影准保要遮丑,
你生命里的上升的太阳,
彼得呵,无怪你的母亲愁眉不展,
她忧闷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其实你安全冲过了这么多关口,
最后一只手要抓住你不放,
那只手呀,正在描绘战争的蓝图,
那图上就要涂满你的血肉!

1951年11月

……

诗四首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
但世界还是只有一双遗传的手,
智慧来得很慢:我们还是用谎言、诅咒、术语,
翻译你不能获得的流动的文字,一如历史

在人类两手合抱的图案里
那永不移动的反复残杀,理想的
诞生的死亡,和双重人性:时间从两端流下来
带着今天的你:同样双绝,受伤,扭曲!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但不要
懒惰而放心,给它穿人名、运动或主义的僵死的外衣
不要愚昧一下抱住它继续思索的主体,

迎接新的世纪来临!痛苦
而危险地,必须一再地选择死亡和蜕变,
一条条求生的源流,寻觅着自己向大海欢聚!


他们太需要信仰,人世的不平
突然一次把他们的意志锁紧,
从一本画像从夜晚的星空
他们摘下一个字,而要重新

排列世界用一串原始
的字句的切割,像小学生作算术
饥饿把人们交给他们做练习,
勇敢地求解答,“大家不满”给批了好分数,

用面包和抗议制造一致的欢呼
他们于是走进和恐惧并肩的权力,
推翻现状,成为现实,更要抹去未来的“不”,

爱情是太贵了:他们给出来
索去我们所有的知识和决定,
再向新全能看齐,划一人类像坟墓。


永未伸直的世纪,未痊愈的冤屈,
秩序底下的暗流,长期抵赖的债,
冰里冻结的热情现在要击开:
来吧,后台的一切出现在前台;

幻想,灯光,效果,都已集中,
“必然”已经登场,让我们听它的剧情——
呵人性不变的表格,虽然填上新名字,
行动的还占有行动,权力驻进迫害和不容忍,

善良的依旧善良,正义也仍旧流血而死,
谁是最后的胜利者?是那集体杀人的人?
这是历史令人心碎的导演?

因为一次又一次,美丽的话叫人相信,
我们必然心碎,他必然成功,
一次又一次,只有成功的技巧留存。


目前,为了坏的,向更坏争斗,
暴力,它正在兑现小小的成功,
政治说,美好的全在它脏污的手里,
跟它去吧,同志。阴谋,说谎,或者杀人。

做过了工具再来做工具,
所有受苦的人类都分别签字
制造更多的血泪,为了到达迂回的未来
对垒起“现在”:枪口,欢呼,和驾驶工具的

英雄:相信终点有爱在等待,
为爱所宽恕,于是错误又错误,
相信暴力的种子会开出和平,

逃跑的成功!一时间就在终点失败,
还要被吸进时间无数的角度,因为
面包和自由正获得我们,却不被获得!

1948年8月

……

绅士和淑女

绅士和淑女,绅士和淑女,
走着高贵的脚步,有着轻松愉快的
谈吐,在家里教客人舒服,
或者出门,弄脏一尘不染的服装,
回来再洗洗修洁的皮肤。
绅士和淑女永远活在柔软的椅子上,
或者运动他们的双腿,摆动他们美丽的
臀部,像柳叶一样的飞翔;
不像你和我,每天想着想着就发愁,
见不得人,到了体面的地方就害羞!
哪能人比人,一条一条扬长的大街,
看我们这边或那边,躲闪又慌张,
汽车一停:多少眼睛向你们致敬,
高楼,灯火,酒肉:都欢迎呀,欢迎!
诸先生决定,会商,发起,主办,
夫人和小姐,你们来了也都是无限荣幸,
只等音乐奏起,谈话就可以停顿;
而我们在各自的黑角落等着,那不见的一群。
你们就任,我们才出现为下属,
你们办工厂,我们就挤破头去做工,
你们拿着礼帽和鲜花结婚,我们也能尽一份力,
可是亲爱的小宝宝,别学我们这么不长进。
呵呵,绅士和淑女,敬祝你们一代一代往下传,
千万小心伤风,和无法无天的共产党,
中国住着太危险,还可以搬出到外洋!

1948年4月

……

1
在你我之间是永远的追寻:
你,一个不可知,横越在我的里面
和外面,在那儿上帝统治着
呵,渺无踪迹的丛林的秘密,

爱情探索着,像解开自己的睡眠
无限的弥漫四方但没有越过
我的边沿;不能够获得的
欢乐是在那合一的根里。

我们互吻,就以为抱住了——
呵,遥远而又遥远的。从何处浮来
耳、目、口、鼻和惊觉的刹那,
在时间的旋流上又向何处浮去。

你,安息的终点;我,一个开始,
我追寻于是展开这个世界。
但它是多么荒蛮,不断的失败
早就要把我们到处的抛弃。

2
当我们贴近,那黑色的浪潮,
我突然将我心灵的微光吹熄,
那多年的对立和万物的不安
都要从我温存的手指向外死去,

那至高的忧虑,凝固了多少个体的,
多少年凝固着我的形态,
也突然解开,再也不能抵住
你我的血液流向无形的大海,

脱净样样日光的安排,
我们一切的追求终于来到黑暗里,
世界正闪烁,急躁,在一个谎上,
而我们忠实沉没,与原始合一,

当春天的花和春天的鸟
还在传递我们的情话绵绵,
但你我已解体,化为群星飞扬,
向着一个不可及的谜底,逐渐沉淀。

1948年4月

……

城市的舞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
它高速度的昏眩,街中心的郁热。
无数车辆都怂恿我们动,无尽的噪音,
请我们参加,手拉着手的巨厦教我们鞠躬:
呵,钢筋铁骨的神,我们不过是寄生在你玻璃窗里的害虫。

把我们这样切,那样切,等一会就磨成同一颜色的细粉,
死去了不同意的个体,和泥土里的生命;
阳光水分和智慧已不再能够滋养,使我们生长的
是写字间或服装上的努力,是一步挨一步的名义和头衔,
想着一条大街的思想,或者它灿烂整齐的空洞。

哪里是眼泪和微笑?工程师、企业家和钢铁水泥的文明
一手展开至高的愿望,我们以藐小、匆忙、挣扎来服从
许多重要而完备的欺骗,和高楼指挥的“动”的帝国。
不正常的是大家的轨道,生活向死追赶,虽然“静止”有时候高呼:
为什么?为什么?然而我们已跳进这城市的回旋的舞。

1948年4月

……

世界

小时候常爱骑一匹白马
走来走去在世界的外边,
那得甲的日记和绿色的草场
每一年保护使我们厌倦,

也常常望着大人神秘的嘴
或许能透出一线光亮,
在茫然中,学校帮助我们寻求
那关在世界里的一切心愿。

劳苦、忍耐、热望的眼泪,
正象是富有的人们在期待:
因为我们愚蠢而年轻,等一等
就可以踏入做美好的主人。

啊,为了寻求“生之途径”,
这颗心还在试探那看不见的门,
可是有一夜我们忽然醒悟:
年复一年,我们已踯躅在其中!

假如你还不能够改变,
你就会喊出是多大的欺骗,
你常常藐视的一切就是他,
你仅存的梦想就这样实现。

他把贫乏早已拿给你——
那被你尝过又呕出的东西,
逼着你回头再完全吞下:
过去、未来、陈旧和新奇。

他不能取悦你,就要你取悦他,
因为他是这么个无赖的东西,
你和他手拉着手象一对情人,
这才是人们都称羡的旅行。

直到他象潮水一样的退去,
留下一只手杖支持你全身,
等不及我们做最后的解说,
一如那已被辱尽的时代的人群。

1948年4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