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只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会心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激流溢于心田,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寒冷,寒冷,尽量束缚了手脚,
潺潺的小河用冰封住了口舌,
盛夏的蝉鸣和蛙声都沉寂,
大地一笔勾销它笑闹的蓬勃。

谨慎,谨慎,使生命受到挫折,
花呢?绿色呢?血液闭塞住欲望,
经过多日的阴霾和犹疑不决,
才从枯树枝漏下淡淡的阳光。

奇怪!春天是这样深深隐藏,
哪儿都无消息,都怕峥露头角,
年轻的灵魂裹进老年的硬壳,
仿佛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

你大概已停止了分赠爱情,
把书信写了一半就住手,
望望窗外,天气是如此萧杀,
因为冬天是感情的刽子手。

你把夏季的礼品拿出来,
无论是蜂蜜,是果品,是酒,
然后坐在炉前慢慢品尝,
因为冬天已经使心灵枯瘦。

你那一本小说躺在床上,
在另一个幻象世界周游,
它使你感叹,或使你向往,
因为冬天封住了你的门口。

你疲劳了一天才得休息,
听着树木和草石都在嘶吼,
你虽然睡下,却不能成梦,
因为冬天是好梦的刽子手。


在马房隔壁的小土屋里,
风吹着窗纸沙沙响动,
几只泥脚带着雪走进来,
让马吃料,车子歇在风中。

高高低低围着火坐下,
有的添木柴,有的在烘干,
有的用他粗而短的指头
把烟丝倒在纸里卷成烟。

一壶水滚沸,白色的水雾
弥漫在烟气缭绕的小屋,
吃着,哼着小曲,还谈着
枯燥的原野上枯燥的事物。

北风在电线上朝他们呼唤,
原野的道路还一望无际,
几条暖和的身子走出屋,
又迎面扑进寒冷的空气。

1976年12月

注:本诗第一章,在初稿及《诗刊》1980年第2期刊载时,每节最后一行均为“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曾将本诗寄给朋友,经杜运燮提议,认为如此复沓似乎“太悲观”,故改为不同的四行。穆旦家属和杜运燮所编《穆旦诗选》(1986)收入的即为诗人的改定稿。这里选用的是《穆旦诗选》版本。

……

黑笔杆颂

——赠别“大批判组”

多谢你,把一切治国策都“批倒”,

人民的愿望全不在你的眼中:
努力建设,你叫作“唯生产力论”,
认真工作,必是不抓阶级斗争;
你把按劳付酬叫作“物质刺激”,
一切奖罚制度都叫它行不通。
学外国先进技术是“洋奴哲学”,
但谁钻研业务,又是“只专不红”;
办学不准考试,造成一批次品,
你说那是质量高,大大地称颂。
连对外贸易,买进外国的机器,
你都喊“投降卖国”,不“自立更生”;
不从实际出发,你只乱扣帽子,
你把一切文字都颠倒了使用:
到处唉声叹气,你说“莺歌燕舞”,
把失败叫胜利,把骗子叫英雄,
每天领着二元五角伙食津贴,
却要以最纯的马列主义自封;
吃得脑满肠肥,再革别人的命,
反正舆论都垄断在你的手中。
人民厌恶的,都得到你的吹呼,
只为了要使你的黑主子登龙;
好啦,如今黑主子已彻底完蛋,
你做出了贡献,确应记你一功。

1976年

……

退稿信

您写的倒是一个典型的题材,
只是好人不最好,坏人不最坏,
黑的应该全黑,白的应该全白,
而且应该叫读者一眼看出来!

您写的故事倒能给人以鼓舞,
要列举优点,有一、二、三、四、五,
只是六、七、八、九、十都够上错误,
这样的作品可不能刊出!

您写的是真人真事,不行;
您写的是假人假事,不行;
总之,对此我们有一套规定,
最好请您按照格式填写人名。

您的作品歌颂了某一个侧面,
又提出了某一些陌生的缺点,
这在我们看来都不够全面,
您写的主题我们不熟捻。

百花园地上可能有些花枯萎,
可是独出一枝我们不便浇水,
我们要求作品必须十全十美,
您的来稿只好原封退回。

1976年11月

……

面包

清晨在桌上冒热气的面包
驱走了夜的怀疑之阴影,
它使我又感到了太阳的闪动
好似我自己额上跳动的脉搏。

呵,生之永恒的呼吸,黑夜的火光,
江河的广阔,家檐下的温暖,
被锁在钢铁或文字中的霹雷——
这一切都由劳动建立在大地上。

我们无需以贫困或饥饿的眼睛
去注视谁的松软的大面包,
并夜夜忍住自己的情绪,像呻吟

我们想到的是未来的丰收,
田野闪耀,欢快,好似多瑙河,
而清晨……

1976年,残稿

……

神的变形



浩浩荡荡,我掌握历史的方向,
有始无终,我推动着巨轮前进;
我驱走了魔,世间全由我主宰,
人们天天到我的教堂来致敬。
我的真言已经化入日常生活,
我记得它曾引起多大的热情。
我不知度过多少胜利的时光,
可是如今,我的体系像有了病。

权力

我是病因。你对我的无限要求
就使你的全身生出无限的腐锈。
你贪得无厌,以为这样最安全,
却被我腐蚀得一天天更保守。
你原来是从无到有,力大无穷,
一天天的礼赞已经把你催眠,
岂不知那都是我给你的报酬?
而对你的任性,人心日渐变冷,
在那心窝里有了另一个要求。



那是要求我。我在人心里滋长,
重新树立了和你崭新的对抗,
而且把正义,诚实,公正和热血
都从你那里拿出来做我的营养。
你击败的是什么?熄灭的火炬!
可是新燃的火炬握在我手上。
虽然我还受着你权威的压制,
但我已在你全身开辟了战场。
决斗吧,就要来了决斗的时刻,
万众将推我继承历史的方向。
呵,魔鬼,魔鬼,多丑陋的名称!
可是看吧,等我由地下升到天堂!



神在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魔,
魔发出号召,让我们击败神祇;
我们既厌恶了神,也不信任魔,
我们该首先击败无限的权力!
这神魔之争在我们头上进行,
我们已经旁观了多少个世纪!
不,不是旁观,而是被迫卷进来,
怀着热望,像为了自身的利益。
打倒一阵,欢呼一阵,失望无穷,
总是绝对的权利得到了胜利!
神和魔都要绝对地统治世界,
而且都会把自己装扮得美丽。
心呵,心呵,你是这样容易受骗,
但现在,我们已看到一个真理。



人呵,别顾你的真理,别犹疑!
只要看你们现在受谁的束缚!
我是在你们心里生长和培育,
我的形象可以任由你们雕塑。
只要推翻了神的统治,请看吧:
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异常谐和。
我是代表未来和你们的理想,
难道你们甘心忍受神的压迫?



对,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谁推翻了神谁就进入天堂。

权力

而我,不见的幽灵,躲在他身后,
不管是神,是魔,是人,登上宝座,
我有种种幻术越过他的誓言,
以我的腐蚀剂伸入各个角落;
不管是多么美丽的形象,
最后……人已多次体会了那苦果。

1976年

……

爱情

爱情是个快破产的企业,
假如为了维护自己的信誉;
它雇用的是些美丽的谎,
向头脑去推销它的威力。

爱情总使用太冷酷的阴谋,
让狡狯的欲望都向她供奉。
有的膜拜她,有的就识破,
给她热情的大厦吹进冷风。

爱情的资本变得越来越少,
假如她聚起了一切热情;
只准理智说是,不准说不,
然后资助它到月球去旅行。

虽然她有一座石筑的银行,
但经不起心灵秘密的抖颤,
别看忠诚包围着笑容,
行动的手却悄悄地提取存款。

……

老年的梦呓

1

这么多心爱的人迁出了

我的生活之温暖的茅舍,
有时我想和他们说一句话,
但他们已进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尘,
向它询问亲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过千言万语,
就是它和我心连过心。

啊,多少亲切的音容笑貌,
已迁入无边的黑暗与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篱,
越来越卷入怒号的风中。

但它依旧微笑地存在,
虽然残破了,接近于塌毁,
朋友,趁这里还烧着一点火,
且让我们暖暖地聚会。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脸,他的愤怒,
还有她那少女的妩媚,
张眼竟被阳光燃成灰!
不,它们还活在我的心上,
等着我的心慢慢遗忘埋葬。

3
我和她谈过永远的爱情,
我们曾把生命饮得沉醉;
另一个使我怀有怨恨,
因为她给我冷冷的智慧;
还有一个我爱得最深,
虽然我们隔膜有如路人;
但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坟墓向我索要!

4
过去的生命已经丢失了,
你何必还要把它找回来?
打一个电话就能把她约到,
可是面对面再也没有华彩;
那年轻的太阳,年轻的草地,
灿烂的希望和无垠的天空
都已变成今天冷淡的言语,
使记忆的画面也遭霜冻。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寻找惆怅,
因为我们曾在那里无心游荡,
年轻的日子充满了欢乐,
呵,只为了给今天留下苦涩!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间空屋,
因为它铭刻一段共同的旅途,
当时写的什么我尚无所知,
现在才读出一篇委婉的哀诗。

6
别动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着她的生命:
这一叠是亲友的来信,
来往琐事拼写着感情。
这是一些暗黄的戏单,
她度过的激动的夜晚。
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记载一次旅途之乐。
还有旧扇,破表,收据……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从她离开这个世界,
它们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这些静物仍有余温,
似乎居住着她的灵魂。

1976年

……

“我”的形成

报纸和电波传来的谎言
都胜利地冲进我的头脑,
等我需要做出决定时,
它们就发出恫吓和忠告。

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
挥一挥手,他从未想到我,
正当我走在大路的时候,
却把我抓进生活的一格。

从机关到机关旅行着公文,
你知道为什么它那样忙碌?
只为了我的生命的海洋
从此在它的印章下凝固。

在大地上,由泥土塑成的
许多高楼矗立着许多权威,
我知道泥土仍将归为泥土,
但那时我已被它摧毁。

仿佛在疯女的睡眠中,
一个怪梦闪一闪就沉没;
她醒来看见明朗的世界,
但那荒诞的梦钉住了我。

1976年

……

好梦

因为它曾经集中了我们的幻想,
它的降临有如雷电和五色的彩虹,
拥抱和接吻结束了长期的盼望,
它开始以魔杖指挥我们的爱情: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它是从历史的谬误中生长,
我们由于恨,才对它滋生感情,
但被现实所铸成的它的形象
只不过是谬误底另一个幻影: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热血不充溢,它便掺上水分,
于是大笔一挥画出一幅幅风景,
它的色调越浓,我们跌得越深,
终于使受骗的心粉碎而苏醒: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真实不够好,谎言变为真金,
它到处拿给人这种金塑的大神,
但只有食利者成为膜拜的一群,
只有仪式却越来越谨严而虔诚: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因为日常的生活太少奇迹,
它不得不在平庸之中制造信仰,
但它造成的不过是可怕的空虚,
和从四面八方被嘲笑的荒唐:
让我们哭泣好梦不长。

1976年

……

停电之后

太阳最好,但是它下沉了,
拧开电灯,工作照常进行。
我们还以为从此驱走夜,
暗暗感谢我们的文明。
可是突然,黑暗击败一切,
美好的世界从此消失灭踪。
但我点起小小的蜡烛,
把我的室内又照得通明:
继续工作也毫不气馁,
只是对太阳加倍地憧憬。

次日睁开眼,白日更辉煌,
小小的烛台还摆在桌上。
我细看它,不但耗尽了油,
而且残留的泪挂在两旁:
这是我才想起,原来一夜间,
有许多阵风都要它抵挡。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
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1976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