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归

奥德修斯回来了,回到溪谷边的农场

那里冬青丛围护的房屋

饱藏着时间的遗迹——他那些人鬼莫辨、

发黄的照片;挂钟的计量

人生的指针;信守婚誓的母亲,悲苦

如珀涅罗珀。窗口海风声欢。

比特洛伊更长久可怕的围困

重开战幕。凌驾一切的爱

无病呻吟,幽黑似海,毫无内容:

爱的不毛之地曾哺育他儿时的自由之梦,

也曾使他沉醉在喀耳刻的大厅,归来

他又得到爱,这对他更加残酷难忍。

她没有说“你变了”;也想象不到

他们循环往复的生活不仅是静静

流动的漩涡。可她仍然希望

将他包进襁褓,搂在怀抱

放入最初的樊笼,摆脱种种野蛮的生活之争。

他永不结婚——她觉得这是理所应当。

她将替他烧水做饭,跟他唠叨南方的气候

怎样伤她关节。而他——反抗,又屈服于

古老的誓约——抚慰那生产的阵痛中

哀叫的母羊。皮鞍的味,或集日的酒

是他的天地;他隔着稀疏的田野他仍听到远处

大海的六音步韵律拍打着礁石和岩洞。

 

陈时荣译

……

《耶路撒冷十四行诗集》(选三)

4

高大的绿色山丘,我管它叫卡瓦里山

也许只有一百英尺高,

它却填满厨房的窗户。告诉你们,今天我晚上

羊迹斑斑的山顶,发现三根标杆

醒目地耸立。标杆后面有一小片松林,

树干好似——嗯,我想到木筏、房顶上的树

和航海的独木舟,我没有拾捡

一颗松球一根松枝,我想:“它们属于塔玛神,

在他的胸腔内世界安睡。”——而当我在

回来的路上步下溪谷,一只小野牛的

暴凸出来的眼睛

在白毛环绕的眼眶中抽动,

它从我身边猛然窜开——聪明地嗅着

统驭众生、变幻莫测的塔玛神的气息。

10

黑暗的夜空里只有星星,

人称它们是“天空的萤火”——

想一想上帝,我感到寒冷——我穿过

小牧场,为另一个使命;

牛群在门外行动迟缓

它们半夜就在那里睡觉——然而我走来,

我走来就像我偶尔跨进教堂

又一次跪在神龛下。

人呵,那是神的屏障,神的思想并不寒冷!

我不敢说出是什么火在我的胸肋下燃烧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但神与我一同

回到我的房间;让这个疯子填饱肚子,

分享我愚蠢的祈祷,携带我飞升,

如同母鹰用翅膀托起雏鹰。

27

在我衣服的衬里中我摸到

一小段树枝,上有三枚黑蓓蕾,三位一体,

我在福尔坎巷尽头R·S·A大厦对面的

一棵树上折下它,折下它就把它忘记。

那里,我本可以丢下我的风衣

坐在草地上盘腿沉思;就会

有一位姑娘坐到我的身旁;

当树上的枝条发黑,她会手持

一朵蓝色的花站立在斗牛场中央

于是枝条重新吐绿——她很年轻——

我会说:“我的衣服我的钱,统统拿去。”——

她会走开,但是因为我什么都没给她

她又会重新回来,回来分担我的赤贫,

像一只鸟在一片空旷中筑巢。

西川 译

……

《秋之书》(选六)

1

从山丘上托罗·普提尼的房屋下来,

我赤裸的双脚踏在锋利的石头上,生疼。

那是最合适的忏悔。巴村的道路上

弥漫着冷冷的灰尘,而我能看到

月亮的斧头在树后缓慢地滑落,

教堂的窗户里射出红色的光芒,

像一群魔鬼,而在这个地方

魔鬼是真实的。在教堂大门的上方,旧日的

蜂巢裹着月光,蜜蜂的嗡嗡声响亮。

我走进教堂的大门,跪下祈祷,然后走出,

爬上山丘,修女院上边的驯马场中

我走过受惊的马匹。现在,一两个部落中的人

已回到大房间里,——你让我做些什么,

基督主?你和我玩的游戏已将我变做圆石

3

现在我们的肉已吃光,但是在那路上

堂恩肩扛着一只山羊回来,

我吃了一惊。他问我,“你可知道什么

有关屠宰的学问?”我回答:“那不是件坏事!”

而今夜,我翻开革命者德布雷的一本书,

桌子上两根蜡烛燃烧,照见墙上

希奥多老爹送给我们的十字架上的英雄,

堂恩拨响吉他,凯特在絮叨,

另一间房子里,弗兰西在洗澡;

晚餐很好:半个羊心、一个腰子、一个睾丸,

还有卷心菜和大豆。门外的山丘上

枭鸟大声哀叫,有如人声,

巴村人告诉我们,这是有人要死去,

任何人都有可能。但今夜我们平安无事。

5

此刻天地一片空旷,“自我”像一个哨兵

在灵魂的门口暂时闭上眼睛;

就像今天,一群鸽子

在湍急的河水上拍动翅膀,

我走向那河流准备洗浴,脱光衣服,

把水撩到我的大腿上;

然后我赤脚踏着光滑的圆石走动,

心想:“这个世界,不需要

再有一个天堂”——但天上紫色的云头

很快落下雨来,我躲到

柳树和荆棘之下,像从前

正当躲避圣父。我给弗兰西带回

一小枝湿湿的野薄荷,

明天它将像马铃薯般茁壮成长。

11

每每当我漫步在发芽的无花果树旁,

或踏脚在河畔圆石上,

我遇见我死去的父亲的面孔,

下颏上还生着一两根白色的短须,

安全剃须刀丢了。在他年轻的时候,

他曾手握有象牙柄的锋利的剃刀,

非常熟练地刮完面颊,

刮出光滑的蓝色皮肤。“老人”,我说,

“我曾长久地爱过你,爱你的人依然很多,

是否会有一个机会,使你的儿子和你

“能在夏日星空的王国里相会?”他默默地

离我而去,但仿佛是由于他的触摸

那被树叶掩映的滚圆的无花果变得更绿,

那正午的太阳变得更加耀眼。

23

这里,在走廊的尽头,

热量又一次侵入我的骨头。

特·阿瓦希图老人一个钟头一个钟头地

修补被雨水浸槽而不住漏水的屋顶

换上新木板。而当我问他这是为什么,

他回答“为上第而工作”

“为上帝而工作”——房子修好的那天

我在前屋生起炉子;

炉子是旧货,在惘岗尼二十元钱买到手

它的盖子坏了——柴火、炉子、火柴样样俱全;

第一根火焰腾起——于是房间里

不再有那廉洁的火光存在。

那燃烧的火现在并且永远亮在整个部落的心中

对于世界,这件事情明白易懂。

39

我们梦境的核心是洞穴,

世界把它译作妓院。玛格丽特

曾给我讲述她的一个梦:关于海滨,

草地上一所住宅,古老,有迷乱的路径,

楼上楼下被整个部落睡满,

三头大浪自海上涌来

冲刷房屋,却并不把它冲垮,

尽管有那么一小会儿,它们也曾把日月遮蔽;

我想,人们必须有一个隐蔽所

一个家,一个有血有肉的上帝,一个母亲,

有时间,有地点,而不仅仅是在抽象的真空中

寻找自己。在那些墙边,他们

把手伸进漆桶,把手印印在墙上

一如山洞中的玛格德林时代的猎人。

(西川 译)

……

谣曲

他们杀了三个小姑娘, 

要看看她们心里有些什么。

 第一颗心里盛满了幸福,

 她的血洒过的地方, 

有三条毒蛇诅咒了三年。 

 第二颗心里装满了甜蜜的和善, 

她的血溅过的地方, 

有三条羊吃了三年茂草。 

 第三颗心里充满了痛苦和悔疚,

 她的血流过的地方, 

有三个大天使看守了三年。        

施蛰存译 选自《域外诗抄》,湖南人民出版社(1987)

……

老的歌谣(其三)

我找了三十年,妹妹们,  

它在哪儿藏住了? 

我走了三十年,妹妹们,  

连个边也没沾到…… 

 我走了三十年,妹妹们,  

脚儿累得不能抬, 

当初它到处是,妹妹们,  

原来它并不存在…… 

 时候是凄凉的,妹妹们,  

脱掉你们骊板鞋, 

黄昏也在死亡,妹妹们,  

我的魂儿痛难挨…… 

 你们是十六岁,妹妹们,  

该去尽朝远处跑, 

拿起我这棍儿,妹妹们,  

也去和我一样找……    

       

范希衡译       

选自《法国近代名家诗选》外国文学出版社出版(1981)

……

三位姐妹想死去,

她们摘下自己的金冠 

去寻找自己的死亡。

她们来到森林: “森林啊,

请您把死亡赠给我们,

 我们赠你三顶金冠。”

 森林微笑起来,

 吻了她们十二下,

 这向她们指出了未来。

 三个姐妹想死去; 

她们于是去找大海, 

走了三年到了海边: 

 “大海啊,请赠我们死亡, 我们赠你三顶金冠。” 

 大海哭了起来,

 并吻了她们三百个吻, 

这向她们指出了过去。 

 三个姐妹想死去, 她们去找城市,

 在一座孤岛上找到城市:“城市呵,请赐我们死亡。 我们赠你三顶金冠。” 

 城市张开臂膀, 

用热吻将她们全身吻遍, 

这向她们指出了现在。           

葛雷译       

选自《现代法兰西诗潮》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出版(1993)

……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

假如有一天他回来了

我该怎样对他讲呢

——就说我一直在等他

为了他我大病一场……

假如他认不出我了

一个劲儿地盘问我呢

——你就象姐姐一样跟他说话

他可能心里很难过……

假如他问起我你在哪里

我又该怎样回答呢

——把我的金戒指拿给他

不必再作什么回答……

假如他一定要知道

为什么屋子里没有人

——指给他看

那熄灭的灯

还有那敝开的门

假如他还要问

问起我

临终时刻的表情

——跟他说我面带笑容

因为我怕他伤心

……

虔诚

冬夜举起纯洁的圣杯祝福上苍。

我也举起我的心,我的黑暗的心,

主啊,我的心!我的心!向着你的无边子虚,

不过我知道你凡事守口如瓶,

我知道万物皆空此心正死,一片乌有;

我知道你即谎言而我却对你喃喃祈祷,

我跪下双膝;我知道你把双手合上,

你闭上双眼无视失望在呼嚎,

我知道我,只有我,在痴心妄想;

宽恕我吧,主啊,原谅我实在疯狂。

向着你的沉默我要为我的不幸大哭一场!……

冬夜举起纯洁的圣杯祝福上苍。

1888年  杨松河 译

……

来客

——打开吧,人们呀,打开吧,

我敲着前扉与后棚,

打开吧,人们呀,我是风

穿着死叶的风。

——进来吧,先生,进来吧,风呀,

看,那给你的炉灶,

和它的粉刷过的凸壁:

送到我们家里来吧,风先生呀。

打开吧,人们呀,我是雨滴,

我是着了灰色袍子的寡妇,

我的命运是无定的,

在煤灰色的浓雾里。

——进来吧,寡妇呀,进到我们家里来吧,

进来吧,冰冷的雨滴和铅青色的雨滴,

宽大的墙壁的缝隙,

张开着为了你住到我们的家里。

——举起吧,人们呀,举起那铁杆吧,

打开吧,人们呀,我是雪,

我的白色的外套嫌厌着,

在古老的冬的路上。

——进来吧,雪呀,进来吧,太太,

带着你百合花的花瓣,

把它们散在陋室里,

一直到那生着火焰的灶子里去。

因为我们是一些不安定的人们,

我们是居留在北国荒芜的地域里的人们,

我们爱着你们啊——说吧,从什么时候起的?——

为了我们有着由你们所激起的痛苦。

艾青 译

……

雪不停地落着,

像迟钝、瘦长而可怜的毛线,

落在阴沉、瘦长而可怜的平原,

带着爱的冷漠,恨的炽热啊。

雪落着,无穷无限。

犹如一个瞬间——

单调地——接着一个瞬间;

雪飘落,雪落着,

单调地落在房舍上,

落在谷仓和谷仓的隔板上;

雪落着,落着,

无数的雪,落在墓地,落在墓间的空处啊。

气候恶劣的季节的帷幕,

在空中被粗暴地拉开;

灾难的帷幕在迅风中摇摆,

在它下面,小村庄蜷伏着。

严寒浸入了骨髓深处,

而穷苦走进了每家每户,

雪和穷苦,进入心灵深处;

沉重的半透明的雪,

进入冰冷的炉膛和没有火焰的心灵深处,

人们的心灵在茅舍棚屋中萎谢。

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交叉的地方,

是死了一般的白色的村庄;

高大的树,被严寒铸成晶体,

沿着雪地排成长长的仪仗,

纵横交错的树枝,像水晶雕塑的窗饰。

那儿,是一些古老的磨房,

凝聚着苍白的苔藓,像布下的罗网,

突然竖立在小小的山丘;

在那下边,那些屋顶和房檐,

自从十一月开始露面,

就在狂风中和寒风搏斗;

而无穷无尽的漫天沉重的雪

落着,笼罩着阴沉、瘦长而可怜的原野。

飘飞的雪经过漫长的跋涉,

落到每一条小径,每一个罅隙;

永远是雪啊和雪的裹尸布,

苍白的雪带着丧葬的痛楚,

苍白的不能生育的雪,

一身褴褛,在狂野的流浪中

度过这世界的无涯无涘的严冬。

罗洛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