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日朗


一、日潮

高原如猛虎,焚烧于激流暴跳的万物的海滨

哦。只有光,落日浑圆地向你们泛滥,大地悬挂在空中


强盗的帆向手臂张开,岩石向胸脯,苍鹰向心……

牧羊人的孤独被无边起伏的灌木所吞噬

经幡飞扬,那凄厉的信仰,悠悠凌驾于蔚蓝之上


你们此刻为哪一片白云的消逝而默哀呢

在岁月脚下匍匐,忍受黄昏的驱使

成千上万座墓碑象犁一样抛锚在荒野尽头

互相遗弃,永远遗弃:把青铜还给土、让鲜血生锈

你们仍然朝每一阵雷霆倾泻着泪水吗

西风一年一度从沙砾深处唤醒淘金者的命运

栈道崩塌了峭壁无路可走,石孔的日暮是黑的

而古代女巫的天空再次裸露七朵莲花之谜

哦,光,神圣的红釉,火的崇拜火的舞蹈

注:诺日朗:藏语,男神。四川著名风景区九寨沟有一座瀑布。一座雪山以此命名,地处川、甘交界高原区。

洗涤呻吟的温柔,赋予苍穹一个破碎陶罐的宁静

你们终于被如此巨大的一瞬震撼了么

——太阳等着,为陨落的劫难。欢喜若狂


二、黄金树

我是瀑布的神,我是雪山的神

高大、雄健、主宰新月

成为所有江河的唯一首领

雀鸟在我胸前安家

浓郁的丛林遮盖着

  那通往秘密池塘的小径

我的奔放象大群刚刚成年的牡鹿

欲望象三月

聚集起骚动中的力量


我是金黄色的树

收获黄金的树

热情的挑逗来自深渊

毫不理睬周围怯懦者的箴言

直到我的波涛把它充满


流浪的女性,水面闪烁的女性

谁是那迫使我啜饮的唯一的女性呢


我的目光克制住夜

十二支长号克制住番石榴花的风

我来到的每个地方,没有阴影

触摸过的每颗草莓化作辉煌的星辰

  在世界中央升起

占有你们,我,真正的男人


三、血祭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耀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象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那么,擦去你的悲哀!让悬崖封闭群山的气魄

兀鹰一次又一次俯冲,象一阵阵风暴,把眼眶啄空

苦难祭台上奔跑或扑倒的躯体同时怒放

久久迷失的希望乘坐尖锐的饥饿归来,撒下呼啸与赞颂

你们听从什么发现了弧形地平线上孑然一身的壮丽

于是让血流尽: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朝我奉献吧!四十名处女将歌唱你们的幸运

晒黑的皮肤象清脆的铜铃,在斋戒和守望里游行

那高贵的卑怯的、无辜的罪恶的、纯净的肮脏的潮汐

辽阔记忆,我的奥秘伴随抽搐的狂欢源源诞生

宝塔巍峨耸立,为山巅的暮色指引一条向天之路

你们解脱了——从血泊中,亲近神圣


四、偈子

为期待而绝望

注:偈子:佛经中一种体裁,短小类似于格言,意译为“颂”。

为绝望而期待


绝望是最完美的期待

期待是最漫长的绝望

  *

期待不一定开始

绝望也未必结束

  *

或许召唤只有一声——

最嘹亮的,恰恰是寂静


五、午夜的庆典

    开 歌 路

领:午夜降临了,斑灿的黑暗展开它的虎皮,金灿灿地闪。耀着绿色遥远。青草的芳香使我们感动,露水打湿天空,我们是被谁集合起来的呢?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星座倾斜了,不知不觉的睡眠被松涛充满。风吹过陌生的手臂,我们紧紧挤在一起。梦见篝火,又大又亮。孩子们也睡了。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领:灵魂颤栗着,灵魂渴望着,在漆黑的树叶间找寻


注:本节采用四川民歌中“丧歌”仪式。


 找一块空地。在晕眩的沉默后面,有一个声音,徐徐松弛成月色,那就是我们一直追求的光明吗?


合:哦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穿  花

诺日朗的宣喻: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透明的路

唯一的道路是一条柔软的路

我说,跟随那股赞歌的泉水吧

夕阳沉淀了,血流消融了

瀑布和雪山的向导

笑容荡漾袒露诱惑的女性

从四面八方,跳舞而来,沐浴而来

超越虚幻,分享我的纯真


    煞  鼓

此刻,高原如猛虎,被透明的手指无垠的爱抚

此刻,狼藉的森林漫延被蹂躏的美、灿烂而严峻的美

向山洪、向村庄碎石累累的毁灭公布宇宙的和谐

树根象粗大的脚踝倔强地走着,孩子在流离中笑着

尊严和性格从死亡里站起,铃蓝花吹奏我的神圣

我的光,即使陨落着你们时也照亮着你们

那个金黄的召唤,把苦涩交给海,海永不平静

在黑夜之上,在遗忘之上,在梦呓的呢喃和微微呼喊之上

此刻,在世界中央。我说:活下去——人们

天地开创了,鸟儿啼叫着。一切,仅仅是启示

……

神话的变奏:给一个歌唱的精灵


          我死亡,我又新生

            ——题记


我向一片无边的蔚蓝飞翔

一支纯净的歌,在太阳胸前激跃

震颤波浪间点点喧响的光

大海缓缓滑行,我的心

和风一起,采摘着星星的果实

采摘歌声

把聚拢的芬芳酿造成黎明

(孩子们看见了我

小手指指点点

说起一段听来的故事

一个空洞岁月里的神话

古老而忧伤)


我向一片无边的蔚蓝飞翔

独木舟的梦不知在哪儿摇荡

一支纯净的歌,纯净得使天空逊色

吻过一叶叶帆和沉重粗糙的手掌

金黄的沙滩,黝黑的礁石

我的心象一个岛,碧绿的愿望朝东方敞开

沿着扶桑花的枝叶托起的晴朗

让所有徘徊着的人们跟随我走来

跨越永远填不满的深渊,寻找新的世界


2

记忆里有多少悲哀的日子

谁不曾期待过

谁不曾了望过

在那夏天的海边,滚烫的

沙土踩出浅浅的漩涡

我扑进浪花

雪白的牙齿的项链——碎了

长成一片红珊瑚

情人的呼喊在水下晃动

我扑进浪花

再也没有归来


3

我死了,变成一只鸟

在摸索着的黎明前飞,在人们

焦虑的目光里飞——一只痛苦的鸟儿

一道阴影、一颗漆黑的星星

变成世世代代死亡和不屈的标志

从埋藏宝石和弓箭的山上

从浸透了露水幽香的松柏丛中

我衔来愤怒和热情

衔来一支歌,湿漉漉的

青春啊,嘹亮的鸣啭召唤着永恒


我不再恐惧夜晚,这黑暗

由于我,展开一片永远被照耀的光明

我不再躲避深渊,这潮汐

疯狂的诅咒,在我翅膀下起伏

我向天空昂起了歌声和道路

一只痛苦的鸟儿,以焕发的欢欣

再次找到那棵希望之树

太阳,灿烂的窝巢

爱抚着,守护着无数升华的灵魂

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一齐歌唱


4

是的,有了纯净的歌声就有一切

歌声就是一切——痛苦的记忆和深渊

永远不会填满,身体里旋律般复活的

是春天,那清新的风吹开了门,推开了窗

人们呵,歌唱!歌唱!

象我那样,经过死亡,又唱起一支

生命的歌,黎明的歌,相信我吧

这是对黑暗最庄严的反抗

相信自己吧!除了那曾窒息我们梦想的岁月

那摒弃我们爱情的岁月,仍将有

无边的生命——让每颗心都变成一支歌吧

填满追求。填满欢乐。填满

孩子们凝望我时花朵般的思念

在独木舟曾经冲向大海的地方

这支纯净的歌就是永恒

纯净向往的蔚蓝色浩渺呵

跟随我去亲吻她吧!人们-——还等待什么呢

……

自白——给圆明园废墟


诞生

让这片默默无言的石头

为我的出生作证

让这支歌

响起

动荡的雾中

寻找我的眼睛


在灰色的阳光碎裂的地方

拱门、石柱投下阴影

投下比烧焦的土地更加

 黑暗的回忆

仿佛垂死的挣扎被固定

手臂痉挛地伸向天空

仿佛最后一次

给岁月留下遗言

这遗言

变成对我诞生的诅咒


我来到废墟上

追逐唯一照耀过我的希望

那不合时宜的微弱的星

命运——盲目的乌云

无情地勾勒着我的心灵

不是为了哀悼死亡!不是死亡

吸引我走向这个空旷的世界

我反抗属于荒芜和耻辱的

 一切

——襁褓

是与墓地不能相容的太阳


在我早已预支的孤独中

有谁知道

这条向夜晚歌唱的路

闪着磷光通往哪一处海岸

秘密的地平线

波动着,泛起遥远的梦想

遥远得几乎无穷

只有风,扬起歌声

代替着埋进泥土的残缺的日晷

指向我自己的黎明


语言

我的爱情的黑色寂寞

走进我的诗句

在青翠的树和枯黄的瓦砾之间

在鸟巢和沉睡的碑文之间

在瞳孔中的月亮和沙丘之间

我创造自己的语言

每一个字中飞出了鸽子

给我的悲哀带来安慰

仿佛少女的双手轻轻触摸

一刹那,在心上

凝霜的岩石上,涌起花朵


我创造自己的语言

那在冬天荡漾绿色和蓬勃的力量

遥远无声的脚印,冰雪的盐

又一次揉进古老的伤痕

又一次,血液的热情

在道路断绝的时刻

苦涩地、骄傲地迎接沸腾

我要这样叛逆凌辱自己的经历

把磨损的生命给它

把辗转的年轮给它

在被铁栅栏划出格线的

每一页天空上

梦和落叶写下一切

写下从开始就已撕碎——

而孩子的眼睛依然渴望着的晴朗


我相信:这是为我自己创造的

废墟的大地上——我

不过是一棵树

一只鸟

却倔强伸展着大海一样自由的形象

我的声音是风是奔腾舒卷的波涛

闪烁的嘴唇变成千万片手掌

响亮地托起吻、托起刚刚写好的一阵

翅膀的翱翔——天空在啁啾

那是谁也囚禁不住的歌唱

——是的,是的,我热爱自己的语言

几千年的搏斗就是一首灼热的诗

无数死去又复活的春天就是

 一首灼热的诗

和我的思念一同激荡着

 巨大的潮汐


灵魂

冰封的湖

再也找不回童年的蓝色

一块永恒静止的天空

逼迫着黄昏时疲倦的太阳

从风的脊背滑落

没有温暖

似乎也不再察觉黑暗

不要仅仅留下我!


不要仅仅留下疑惑和恐怖

陪伴着空旷在我的孤寂中沉积

芦苇倾圮的宫殿长满

棕黄的命运摇动着沙岸

不要仅仅留下这被遗弃的订婚戒指

我不知道:谁能收集眼泪和金属

铸成闪闪发光的匕首

谁能在早已冻结的想象上

重新织出漂泊的帆

不要仅仅留下我!

不要仅仅留下那梦中

守候我归来的姑娘,揉散

月光的泡沫,浆洗着原野的衣衫

我的情人,在每个夜晚

没有碧绿的呼喊

只有冰封的湖

只有冰封的湖

却找不到安宁的瞬间

不要仅仅留下对于欢乐的许诺

如果我注定在这里生活——

宁愿呼吸永无拯救的咒语

点燃不屈者的心和佩戴荆冠的誓言


我要让一缕血痕再次捶打我的胸膛

让被屠杀的岁月再次鲜红

让早霞的尸布遮盖死亡

这是珍贵的:一切都会过去

这是珍贵的:一切还没开始

我把灵魂留给她的召唤


当冰封的湖再次敲响钟声

遥远的浪花间有我新的居所


诗的祭奠

苍老的世纪露出它的额角

抖动受伤的肩膀

雪盖满废墟上——白色的不安

象浪花,在黑黝黝的丛林间移动

迷途的声音从岁月那边传来

没有道路

通过这由于死亡而神奇的土地


苍老的世纪哄骗着它的孩子

到处抛下无法辨认的字迹

石头的雪,修改着被装饰的肮脏

我在手里攥紧自己的诗章

召引我吧!那不知姓名的时刻

风的小船载着历史匆匆划过

在我身后——影子般的

跟着一个结束


于是,我懂得这一切

呜咽不是拒绝,少女的手指和

谦恭的桃金娘在紫红色荆丛中沉没

陨石似的目光在无垠大海上溅落

我懂得每个灵魂终将重新升起

带着新鲜湿润的海的气息

带永恒的微笑和永不跪倒的声音

升向天蓝的纯净的世界

我将高声朗诵自己的诗篇


我将相信所有冰凌都是太阳

这废墟,因为我,布满奇异的光

岩石累累的荒野中我听到歌声

饱满的蓓蕾的乳房哺育着我

我将有新生的尊严和神圣的爱情

在洁白的田野上我要袒露

 一颗心灵

在洁白的天空上我要袒露

 一颗心灵

并向苍老的世纪挑战

因为我是诗人


我是诗人

我要让玫瑰开放,玫瑰就会开放

自由会回来,带着它的小贝壳

里面一阵风暴发出回响

黎明会回来,曙光的钥匙

在林莽间旋转,成熟的

 果子投射出火焰

我也会回来,重新挖掘

 痛苦的命运

在白雪隐没的地方开始耕耘

1980.5——1981.1

……

1151 0 0

我们从自己的脚印上


我们从自己的脚印上

结识了历史

从诗被洗劫的年代

从鸽子和花朵有罪的年代

从孩子悄悄哭泣的年代

从友谊、爱情无法表白的年代

从对妻子也不敢信任的年代

从连歌曲也僵硬得象冰一样的年代

从思想和衣着同样单调

灵感和土地同样干涸的年代

结识了历史,结识了

你在图画本上,我在青草地上

那童年的梦从未宣示过的死亡


覆盖着白雪的岁月啊

曾经那样漫长

而当新叶骤然绽开,朝太阳

重新投出玫瑰色的光芒

我们被沉默封闭着的嘴唇

怎能不迸发燃烧的歌

象耕种前的野火,炽烈而芳香

我们在泥泞中跋涉的脚

怎能不象走进花园和那秘密的灌木丛

走在通往未来的道路上

我们的手,再紧攥起痛苦的拳头

现在,怎能不挥舞智慧和力量

擂动大地的胸膛

我们曾遭受罪恶与肮脏凌辱的眼睛

现在,怎能不象祖国的天空

永远明亮

我们的心——所有人的心

曾布满创伤

现在,那每一滴鲜血

怎能不变成

一朵花

一支歌

一阵笑声

或一轮清新美丽的太阳


——依旧是脚印

我们却说

这是崭新的生活和希望

……

海边的孩子——一本新诗集的序言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那个在海边做着快乐游戏的孩子

——沙土城堡和幻想的主人

  草帽遮住眼睛

  明朗地笑着

  和太阳一同漫步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他那衣襟前别着蓝色的手帕

蓝蓝的,象写上生活全部奥秘的晴空

——他的脸就是一个美丽的梦

  喃喃自语着

  一个人来到这世界的海滨

  为了与波涛谈话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我不知道那小篮子般的心里

是不是也盛着另外的回忆

——大海铺开淡淡的光芒

  把笑声藏进永恒的谜语

  可即使远处有暴风雨又怎样呢

  世界依然是值得孩子们笑的

我不知道那个孩子是谁……

……

老兵箴言录


学会在巨涛狂澜中走荡木吧

学会晕船,学会呕吐

让海魂衫上的海浪翻滚起来

撞你的胸膛,猛烈地撞你的胸膛

呕吐出所有的陆地吧

把一切岛屿都看作船

忘掉岸吧,忘掉岸

否则不是好水兵


凋谢你的蔷薇科的中学时代吧

挥手向带翅膀的信使们告别吧

到船头去,敞开出海服

让海水冲刷掉你的学生味

染蓝你,让海水蓝蓝地染蓝你


熟悉海浪,熟悉海风

熟悉舰长的海洋风暴脾气吧

否则不是好水兵


热爱海

让海藻缠满你的名字

让海蛎子爬满你的名字

热爱海

长出鳃来

长出鳞甲来

象一条鱼那样热爱海吧

否则不是好水兵

……

舰长的传说


传说舰长诞生在海底一条大峡谷

所以至今腮边还生长松针状的水草

并且是水草中最具魅力的一种


传说他喜欢骑在鲸鱼背上做游戏

在动物喷泉的沐浴下堆垒礁石积木

他随意翻阅海浪书页

学会了各种海风的语言

常常跟许多爬上膝盖的小海兽攀谈

直到培养出潇洒的海洋骑士风度

他便去结识海的女儿

开始和她进行漫长的恋爱

(舰长对此情总是缄口不言

 这就使得传说神秘乃至神圣)


他的呼吸带着咸味儿,走在岸上

会把任何一处空气染上海腥

传说他的心脏是铁锚形的

注定让他属于海

注定让他当上水兵,注定让他

年轻时轻轻地违犯一条舰规

在一艘木壳艇的锚链舱里禁闭三天

然后注定让他来当我们舰长

(如今那木壳老艇早就退出现役喽

 青春也从舰长的额头驶出好些海里喽)

传说规长有三次见到海魂

传说 舰长 有三次见到 海魂!


问他海魂是什么形状的他也不说

(海星样的?水母样的?美人鱼样的吗?总之他不说)


而他那双眼睛肯定是海魂赋予的

那两颗藏在椰树叶下的小行星

常常是夜里升起在海面,饱吸了太阳风

制造一些神奇的百慕大三角以外的哑谜

使海盗们无声无息地消失

永远躲进某几条不明去向的鲨鱼肚里

我们舰长,这海盗的天敌


至今他仍然单独去赴海洋的约会

他一人踱步海湾,在沙滩上坐着或者躺下

点燃那根海柳木的黑烟斗,这时我看见

一八四○远远地燃烧


传说好多年前有个渔姑送给舰长

一些奇异的贝壳跟小螺蛳,每天晚上

贝壳们就在他枕头底下唱着优美的渔歌

为此我曾在夜里溜进舰长舱

结果我看见他的胸脯象浪一样起伏,我听见了

甲午年隆隆的回声


于是我幻想他英雄般牺牲过三次

每一次血都渗入他的髭须

象松针上挂着的一缕缕晨曦

而每一次他又英雄般复活

(这事我当然没有跟别人讲过

 否则又将成为舰长最新的传说)


但我们舰长是个老猎人

这不是传说

他喜欢吞吃各种新版海图

他一剃胡子就是要出海了

这不是传说


有一次在舷边,他喃喃自语

他说:脚下是——液体的——祖国

这是我亲耳听到的

决不是传说

……

海上发出的信


海上没有邮局

报务天线不传递给你的信

海上没有邮局


想起你。在海上想起你时

便想起雁传书的事

便想起鱼传书的事

便随手将给你的信写在了

几张过路的白帆上

这张帆很快就在海面飘散

使我的信成为无头无尾的断章


应该是

岸边的每一块礁石上都坐着你

每一片树林中都闪烁着你的眼睛

银沙滩,金沙滩

你在沙滩上走着

你身后的脚印都开花了吗

(开花的脚印通向哪一个季节呀)

在脚印开花的季节里

你看到自海上飘来的白帆了吗


知道你正读着我的信

还不时把粘在帆上的星儿

轻轻弹落在水面

(我写信时

 笔尖总是沾满了这些闪光的宇宙小虫子)

帆桅上一定还飘着一束束漂亮的彩霞

那是一路上挂落的

就送给你缠绕在指尖上

绣渔村和港口的黎明与黄昏吧


能让你阅读白帆,每天每时每刻

每天每时每刻让你读着一张张白帆

是我的幸福

但愿你的脚印。那季节的花朵蔓延到海面

开满在我的航线周围

使我沉浸在被你理解的幸福中

我的军舰向南

我的身影投在甲板上,指北针一样指向你

只要海风不停地吹,朝你那方向吹拂

我就会把一张又一张白帆寄给你

我军帽上的风向带

也会不断地朝你打旗语


至于海上没有邮局

没有就没有吧

……

舞会


是这旋转的屋子

带动了旋转的一世界

在暗蓝色的时间

紊乱的节拍里

我们不停地走着

永远走不完的路


忘记留在空中的脚印吧

避开喧闹的声音

石头,和摇摆的身影

眼睛是真实的

长长的睫毛也遮不住

宇宙深处跳动的星球

男人的

女人的


发丝轻柔地飘动

血管在喘息

我们的嘴是为说谎而生的

心也可以一千次否认

若有若无的感觉

薄薄的窗纱过滤着音乐

弯曲的胳膊、烟雾

呼吸和腰肢

变形的人

脚步踩平了坟堆


我紧紧咬住一个字眼

从生命的开始直到末日

你也这样


我们都不十分自信

幻觉的筛子抖落了理智

如果有谁敢于抬头说一声:不

那么,时针和分针将会

永远重叠,海潮

就卷走了

那只鞋子

为了急促而短暂的一瞥

世界从此不存在秘密


月影移向森林

沙子从指缝漏下

童年的摇篮在微晃

城市的梦呓

人间的喜剧和悲剧

华尔兹、探戈

盐或者糖


嘴唇渗出了血


明天我要去山上

找寻我的绿色的骨骼

让太阳的枪弹

从远处楼顶的一块玻璃上

射进我的瞳孔


但今夜,我只需要安宁

当你转过脸去

踏响了生命的琴弦

我就在窗子上呵一口气

用手指随意勾划着

雪花的图案……

1980.12.4

……

在山上


我的思绪缠绕着山谷的臂膀

生命走上旅程

从一个梦境到另一个梦境

谁能告诉我

它怎样逾过千年,跨过了

两个危岩之间那一根朽木


骨节发出声响

脚步明快的节奏,拍打着

远处的山麓和原野

让紫杜鹃在沉思中

开放又凋谢

狼的利齿被轻轻震落

不要站下来倾听

四周静悄悄,只有风在传递

树和树的低语

在山谷深处,丛林遮住的地方

两条年轻的小径胆怯地接吻

我的爱象花种

撒在路旁,等待

微雨飘来


多么想吹亮口哨呵

让不连贯的音符象孢子

固执地飞向永久

不安和烦躁已经化作沉闷的雷鸣

从眉心滑向洼地

在倒伏的植物下

寻找风暴的根源


呵,我要把心搭在

一棵扳弯的青竹上

射出一支快箭

穿透凝固的时间的厚壁

看着山脉从愚昧的腐土下

裸露出

铁矿和煤层

用我的拳头,敲击

黑色的灵魂和肌肉


在山上,我弯腰拾起

红莓果成熟的思想

空气中流淌着轻松的马铃

 到了夜晚,那声音更幽远

 到了夜晚,那声音更幽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