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歌

我的歌

是和秋叶

联欢的纺织娘

是从夏日的傍晚

浓浓的叶子里

挤过去的一缕微风

我的歌

是冬天

坚冰底下

咬紧牙关的流水

是春天

骤然从嫩绿的草丛中

回到蓝天的云雀……

世界

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

而失去生命

可我

没有这支歌

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我的歌

是昂起头颅

一次次扑打的礁石

粉碎又愈合的海浪

是插着一支箭

也要带着最后一滴血

飞向温暖的大雁

生活

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

而失去光彩

可我

没有这支歌

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我的歌

是那个把欢笑

勾在猴皮筋上的女孩的

扎着的蝴蝶结

是那个打着太极拳的老人

融化在晨曦的

长髯

我的歌

是母亲给孩子洗澡

撩起的水珠

是留在小伙子唇上

滚烫的气息

人们

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


而感到绝望

可我

没有这支歌

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1980年8月改于北京

……

潮汐

月光下

大海涌起爱的潮汐

月亮离地球越近

大海越是激荡不息

那一层又一层的潮汐呵

涌向了海滩

苦苦地寻觅……


月亮因羞涩而脸红了

——虽然大海并不曾

把她的嘴唇轻轻地吮吸

大海呵

只是从月亮的流照那里

得到了一种深深的激励

那雪白的、爱的潮汐呵

一排升腾起来

一排又跌落下去

——就这样来回往返

  生生不息……

可是,要接近月亮

却是不可能的

——大海知道这个

于是只把月的倩影

默默地带回到海心的深处

象为了孕育珍珠的贝壳

夹进一粒沙子

又旋即紧紧地合闭

——只给观潮者

留下一个永恒的迷


这是沉默

又是默许

……

偶遇

春季光临一样

你不知不觉中悄悄走来

遍地就泛起油油的嫩绿

不用很久很久的了解

不用很长的话去熟悉

坐下来离得很近

手不知该放在哪儿

目光却十分任意

一阵阵浪花般的笑

偶尔一会儿火山似的沉默

都在一层层接近

从心里荡漾又沉浸到心里

天晚了,你该回去

什么也说不出

紧张中笨拙地挤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不敢希望你再来

就不能留住你

你长得不漂亮

就是忘不了你那副神气

一双温泉似的眼睛

怎么望也望不见底

你走了,真的

象有一天早上的太阳

只剩下我

盯着那块你划来划去的玻璃

在我们偶遇的地方

走来走去

不能说,不敢问,不一定再见时

能感到不

我想念你

帮你挤上汽车

你隔着窗户向我招手

一遍又一遍

我站在车站也象一辆公共汽车

不知该怎么办

时间在那儿是一瞬间,以后又那么慢

固定的路线牵引着我们

夜班车拉开

我们之间的距离

……

傍晚,在海边

你月亮一样

在我的桅杆前上升

傍晚,在海边

一声不吭

你总不开口表白

可我感到了

你的眼睛和心灵

很亮,很透明

你老躲在我身后

牵来满天明亮的星星

可山路上和每朵浪花里

也都有你的身影

我已睡了

你还守着我的梦

一动不动

我们相识在海上

深冬一个很冷的夜晚

分别在一片朝霞里

现在,我已离开那很久

走得很远很远了

可你还在送我

在那片雾一样的山楂树林

那条泥泞的羊肠小道

在那片深深的没有太阳的天空

……

在昨天和今天

天黑了

每条嘁嘁喳喳的小巷都睡了

末班车也已开出

他还没躺下

闹钟嗑着时间,嗑着他

许多人传说

他老了

他是开始变得象琥珀

象那片秋天里深红的夕阳

象从大海心脏游上岸的一朵浪花

他琢磨出数不清的雨花石

他曾是春天里的桑蚕

可他的青年时代遭遇了梅雨季节

留给他的只有花了的眼睛

和斑斓的白发

他离不开拐杖了

怎么能象比春天更明媚的姑娘和小伙子

二十五岁时,他晚婚

没想到一晚就是二十四年

四十九岁

他结婚……

十几平方米的小屋里

添了一个人,又添了一个

依然只能听到“沙沙沙”的笔声

他规定每天只和妻子谈半个钟头

半个钟头温柔体贴的话

他很爱她

妻子等着丈夫

孩子等着爸爸

读者等着诗

他自己呢?

他说:“年轻不能以年龄计算

   应该以心灵……”

他老吗

他的笔象他的血管一样

颤抖着但依然流淌着

他拄着拐杖和孩子们去公园坐木马

年轻人要他回忆童年,他又糊了一只风筝

他的诗也是一块琥珀

他海一样背着太阳跑着,跑着

脸晒得那么黑

你看他秋天般笑着

你看他那时间一样的步伐

那满头雪一样白发

……

今天,我们——写在青年节那天


今天,是青年的节日

过节,一大早大家就跑开了


象孩子一样叠了一排纸船

放它在脸盆里航行

吹一群五颜六色的气球挂满屋顶

又唱起了那支唱不好的歌


真的,我们过节

空气里挤满了欢声笑语

门和窗口开放着笑脸

阳光为我们张灯结彩


心里话瀑布一样奔腾直泄

突然发觉

样子比爸爸还显得老

真不该老低头背单词

一个人躲进黑影里抽烟


我们有无边无际的希望的原野

有没被踩过的透明的天空和一条彩虹

有一条忠诚的小路和自行车

我们过节,真的

把太阳戴在头上

把月亮留在宿舍

把你和我摄进一张彩色照片

不让她们再走


举起啤酒杯什么也说不出

晶莹的脸蛋红了一片,又红了一片

过去和未来的结晶从眼睛淌了出来

真高兴呵


这个夜晚,今天属于我们

我们是青年

今天我们过节

……

在一个无名小站

谁都没想到

等了五年的车,天天一起挤却没说过一句话

有一天是可能的

那天下雨,你举着花伞,我站在伞中

我望你一直到终点,你一直看着雨

目光始终被一股说不清的感觉打断

顺着雨珠落下,无声地流向马路边

很久很久我在生气

终于有一天,一个小伙子送你,手勾着你的胳膊

你象看表一样看他,什么也没说

穿着五彩缤纷的连衣裙好象等的也不是车子

我远远躲在嘈杂背后,不知在想什么

后来好久见不着你

后来你来了。变了。怀里多了一个吃奶的孩子

后来一直是你抱这孩子挤这车

上车下车,挂钟的钟摆一般

谁都没有注意

有一双眼睛象启明星一样等待过你乌黑的眸子一闪

你似乎也不知道

象那次看表一样看着我,看着人群

看着孩子

看着纷纷飘落的雪花

……

……

距离在他和他们中间

每天每天的清晨

校园里有线广播都传出嘹亮的歌声

同学们先后从床上起来

可鲜红的太阳常常还没有

在挂满霜花的玻璃上出现

一个接一个背起书包

为听那堂讲不完的神话

为心中那个四季一般的情不自禁的信念

向那条钢筋水泥混凝的道路

向固定的教室

向寂静的图书馆

天快黑了,又匆匆忙忙去打水买饭

他距离每条道路都很近很近

但每条路距离成功都很远很远

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

他不敢

他不敢跟拄拐杖和戴花镜的老年人讲道理

年轻是他唯一的资本

也是他最难克服的缺点

公共汽车上他很少有机会坐坐

他把位置让给了形形色色抢座位的乘客

让给了游人大大小小的旅行袋

人们习惯了他把方便让给任何一个人

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

因为他有的是时间

他是一个青年

他没有自己的房间

因为没有结婚,没有孩子

没有自行车

甚至还没有一位给他写信的女朋友

他只有挺少一些助学金

没有资格,缺少时间,缺少钱

“他是一个青年”

每本谈论青年的书里

都这样语重心长地写着

人类无数空白历史和现实要求他填

现代化一道道命题科学逼他计算

还有墙一样的古籍读者等着标点

一个青年,二十几岁

将来要帮助父亲,也要做父亲

还要澄清混浊了千百年的黄河

沿着原稿纸标准的方格子他走呵走

一行又一行,一遍又一遍

可是,无论星星和太阳

无论日光灯和窗户

都经常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他始终迷信星星和太阳,迷信火山

迷信童年的纸船

在烤人的太阳光

在微弱的蜡烛和路灯下

在宁静得无声无息的日光灯下

他春蚕吐丝一样吐着

路一样不屈不挠一直向前

把希望交给透明的双眼,交给血管

交给砂轮一样一分一秒的时间

天天在微薄的饭菜票中节攒

天天熬到深夜一点

天天规规矩矩排队

天天在每双朦胧的眼睛寻找

热烈的太阳和纯洁的海水

天天在日记里思考和设计联系手与手

心与心、今天和明天的桥梁

征服距离走出太阳系的火箭

天天吸含尼古丁很高的“飞马牌”香烟

宿舍挤,食堂和图书馆挤,车站也挤

没关系,挤有挤的优点

挤,温暖

食堂里的面包怎么又小了

怎么能干的小伙子和纯洁的姑娘

还偶尔无可奈何地失恋

不要紧,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

我们向前看

没说,什么都没说

火山一样默默地孕育着,孕育着

什么也没说

今夜属于他,明天也属于他呵

因为他是一个青年

……

周末,我们去了女同学宿舍

周末,我们去了女同学宿舍

我们没有理所当然的借口

就是想去坐坐

那天大家说了很多、很多

尤其那位玻璃似的女同学

平时她象一股羞涩的风

匆匆地一闪而过

那天却象仲夏的雷阵雨

“哗啦啦、哗啦啦”一直下着

开始我们议论黑格尔

讨论马克思主义哲学

后来扯到“飞碟”一般的世界

最后终于谈到

一种种别扭又时时都有的感觉

紧张严肃,却不团结活泼的

学习和工作

底菜一样的周末

形形色色的人的性格

萨特和弗洛依德

我们感觉有一大堆的为什么

那迎风飘摆的长裙和瀑布似的长发

不是女同学的美吗

怎么却象红色信号灯

男同学见了就躲

不然大家就要议论他有点那个……

不是吗

我们常常一样夜不能寐

一样常常躲进潮乎乎的盥洗室

把烦恼发泄到脏衣服上

一样忘不了对照巴掌大的小镜子

和路旁的一块块玻璃窗户

不放过自己一根被风吹乱的头发

也常常一样在深夜散步

希望和等着……

可一天又一天,一瞬又一瞬

碰到的一刻

不是目光回避

就是擦肩而过

我们有一双双明亮的眼晴

需要注视和认识所有的眼睛

和跟眼睛一样的一切

我们能看透一本本线装的历史书

能注释《小逻辑》

怎么就识不破一个抽象的性别

等什么?怕什么呢

又有什么不能理解

周末我们去了女同学宿舍

去了,真的,下一周我们还要去,那天

眼睛里升起一轮太阳

爬满喇叭花的窗外

荡漾起一支光芒四射的歌,真的

即便没有苏小明

没有《大众电影》《大篷车》

我们也不会感觉时间象个包袱

把心消磨在香烟和梦里

我们不在象一片空白似的

那样单纯的纯洁

我们开始珍惜每一分钟

热爱这五彩缤纷的集体生活

因为它不再是一、两本书

二十几节课

朦朦胧胧地跟着读

背诵和默写

……

老人 大海 孩子的心——海明威《老人与海》读后


在一声沉重的叹息里

晚潮

把木船托上海滩

老人的心

补缀着失败记忆的心

不再为希望张开

布帆凋落下来

象深秋最后的一片叶子

桅杆上

挂着一个光秃秃的冬天


从沙滩上出走

又从沙滩上归来

深深浅浅的脚印

穿过渔港上空的喧闹

穿过怜悯和哂笑

记录着

老人留给世界的遗言


躺在木屋的阴影里

老人整日整日地眺望潮汐

鲸鱼的白骨和红鬃的雄狮

在潮汐上

跳动着结局和追求

现实和梦 泪水

带着海的苦咸

顺着老人眼角的皱折

顺着一道道人生的经历

浸湿了深藏的故事和骄傲


但是 失望的英雄呵

请相信我

你没有被打败 虽然

桨和舵柄折断了

浮动在漩涡冷笑的唇边

被海风到处讲诉

虽然垂死的鲨鱼

带走了刀和鱼叉

带走了战胜厄运的可能


失败却并不属于你

白骨和雄狮

拓开了海平线那边的世界

在每天每天

被沙丁鱼般的赞美与收获

在疲惫不堪的孩子们心上

编织着海那边的神往


老人呀老人

我就是那个

老是被妈妈监护着的孩子

海流 沙丁鱼和鲨鱼的牙齿

都不能留住我的神住

请带我一同出海吧

我要到

海的那一边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