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物



我在海边捡到这块颚骨
那里,海蟹,角鲨,被细浪击碎,抛起,
半小时后碎成粉末
一切又重新开始。海水很凉:
漆黑的海底不讲究友谊:
没有轻触,只有捕捉和吞噬。那些颚,
在吃饱吞足或者松开紧张的欲望
以前,就滑下另一些颚;只剩下光骨。颚
吞吃,被吞吃,然后颚骨冲上沙滩:
这是大海的成就;还有贝壳,
脊椎骨,利爪,甲壳,头骨,
海中的岁月吃掉它的全部,变强壮,吐出
这些不消化的,欲望的帆桅,
自海面上沉落。什么也不会
在海里兴盛。这些弯弯的颚骨没有笑
而是牙关紧咬,现在成为一座纪念碑。

……

神学(杨子译,下同)



不,蛇没有
诱引夏娃去吃苹果。
很简单
一切只是以讹传讹。

亚当吃了苹果。
夏娃吃了亚当。
蛇吞掉夏娃。
这是黑暗的肠胃。

同时,那蛇在乐园睡了一觉
消化完腹中的美餐——
窃笑着听见
上帝大发雷霆。

……

她的丈夫



呆呆地回家来,一身煤灰,蓄意
要把洗脸池弄脏,毛巾弄黑,
要她靠板刷和搓衣板
来懂得钱的顽固性格。

要她明白他是从什么样的尘土中
得来他的干渴和止渴的权利,
他流了多少臭钱换来这点钱,
这点血汗钱。他要她受点委屈

明白她有新的义务要尽。
木屑似的炸土豆片,放在炉子里保温了两
个小时,
不过是她回答的一部分。
他还听说了些别的,就把土豆片扔回炉子,

走到房子那一头去了,唱着
《重归索伦托》②,嗓音
象响亮的烂铁片,
她的背鼓起来成了驼峰—— 一种侮辱。

他们都想得到自己的权利
他们的陪审员得从
小小的煤灰上召集。
他们的辩护状直接送上天,再不见下文。

……

他死的那天


是这年年初最柔媚的一天,
真正的春天第一次的探视,
太阳第一次有了自信。

就在昨天。昨夜,霜冻。
像每个冬夜同样坚硬。
火星和土星和月亮聚成一团
悬挂在坚硬、凌乱的天空中。
今天是情人节。

大地脆如吐司。雪花莲走了样。
鸫鸟扑腾着。鸽子小心翼翼地
把它们的声音搓合在一起,在刺骨的寒冷中。
乌鸦嘎嘎叫着,同时笨拙地
撕裂脱身。

明亮的田野看似迷惑不解。
它们的神情变了。
它们曾到过某个可怕的地方
然后又回来,没有他。

那群可靠的牛,背上带着霜,
等着干草,等着温暖,
站在新的虚空中。

从现在起,这大地
将要独立行事,不再有他。
但它还在犹疑,在这缓缓出现的光中,
像孩子般,一丝不挂,在微弱的太阳下,
它的根被切去
它的记忆留下大片空白。

……

蓟(袁可嘉译十四首,下同)



不顾母牛的橡皮舌头和人们锄草的手
蓟象长而尖的刀子捅进夏天的空气中
或者冲破蓝黑色土地的压力打开缺口。

每只蓟都是复活的充满仇恨的爆发,
是从埋在地下的腐烂的海盗身上
猛然抛掷上来的一大把

残缺的武器和冰岛的霜冻。
它们象灰白的毛发和俚语的喉音。
每一只都挥舞着血的笔。

然后它们变苍老了,象人一样。
被刈倒,这就结下了仇。它们的子孙出现,
戴盔披甲,在原地上厮杀过来
——1967

……

狼嚎



是无边无岸的。

它们拖得长长的嚎叫声,在半空的沉寂中
消散,
拉扯出些什么东西出来了呢?

这时孩子的哭声,在这死寂的林间
使狼奔跑起来。
中提琴声,在这灵敏如猫头鹰耳朵的林间
使狼奔跑起来——使钢陷阱咯咯响,流出
涎水,
那钢用皮包着免得冻裂。
狼那双眼睛从来弄不明白,怎么搞的
它必须那么生活
它必须活着

任天真无邪落入地下矿层。

风掠过,弯着腰的狼发颤了。
它嚎叫,你说不准是出于痛苦还是欢乐。

地球就在它的嘴边,
黑压压一片,想通过它的眼睛去观察。
狼是为地球活着的。
但狼很小,它懂得很少。

它来回走着,拖曳着肚子,可怕地呜咽着。
它必须喂养它的皮毛。

夜晚星光如雪地球吱吱地叫着。

……

马群


破晓前的黑暗中我攀越树林,
空气不佳,一片结霜的沉寂,

不见一片叶,不见一只鸟——
一个霜冻的世界。我从林子上端出来,

我呼出的气在铁青的光线中留下扭曲的塑
像。
山谷正在吮吸黑暗

直到沼泽地——亮起来的灰色之下暗下去
的沉滓——边缘
把前面的天空分成对半。我看见了马群:

浓灰色的庞然大物——一共十匹——
巨石般屹立不动。它们呼着气,一动也不
动,

鬃毛披垂,后蹄倾斜;
一声不响。

我走了过去,没有哪匹马哼一声或扭一下
头的。
一个灰色的沉寂世界的

灰色的沉寂部分。

我在沼泽高地的空旷中倾听。
麻鹬的嘶叫声锋利地切割着沉寂。

慢慢地,种种细节从黑暗中长了出来。接
着太阳
橘色的,红红的,悄悄地

爆了出来,它从当中分裂,撕碎云层,把
它们扔开,
拉开一条狭长的口子,露出蔚蓝色,

巨大的行星群悬挂空中。
我转过身,

在梦魇中跌跌撞撞地走下来,
走向黑暗的树林,从燃烧着的顶端

走到马群这边来。
它们还站在那里,
不过这时在光线波动下冒着热气,闪烁发
光,

它们下垂的石头般的鬃毛,倾斜的后蹄,
在解冻中抖动,它们的四面八方

霜花吐着火焰。但它们依然一声不响。
没哪一匹哼一声,顿一下脚。

它们垂下头,象地平线一样忍受着,
在山谷上空,在四射的红色光芒中——

在熙熙攘攘的闹市声中,在岁月流逝、人
面相映中,
但愿我还能重温这段记忆:在如此僻静的
地方

在溪水和赤云之间听麻鹬叫唤,
听地平线忍受着。
——1957

……



谁杀害了落叶?
我,苹果说,是我杀害了它们,
我胖得象一枚炸弹或炮弹。
我杀害了绿叶。

谁瞧着它们落下?
我,梨儿说,它们将离去,
人们将指指点点的观赏我的裸体。
我瞧着它们落下。

谁将接住它们的血?
我,我,我,南瓜说。
我会喝得肥胖滚圆,得手推车运送。
我将接住它们的血。

谁将为它们缝制寿衣?
我,燕子说,我在收拾线轴远行前
还有足够的时间。
我将为它们缝制寿衣。

谁将为它们挖掘坟墓?
我,河流说,借乌云的神力
我将用洪水冲出一个棕色的深坑。
我将为它们挖掘坟墓。

谁将做殡葬牧师?
我,乌鸦说,人所共知,
我对圣经颇有研究。
我将做殡葬牧师。

谁将做殡仪人?
我,秋风说,我将在草丛中哀鸣,
吹得人们苍白、发冷。
我将做殡仪人。

谁将抬棺送葬?
我,夕阳说,
全世界都会哭着看我埋葬绿叶。
我将抬棺送葬。

谁将唱一曲挽歌?
我,拖拉机说,我将打开齿轮的金嗓,
犁翻麦茬,通过风门悲吟。
我将唱一首挽歌。

谁将敲响丧钟?
我,知更鸟说,我十月里的啼叫
将把噩耗告诉平静的花园。
我将敲响丧钟。

……

乌鸦的第一课



上帝想教乌鸦说话。
“爱”上帝说,“你说,爱。”
乌鸦张开嘴,白鲨鱼猛冲进海,
向下翻滚,看自己有多大能耐。

“不,不,”上帝说,“你说爱,来,试一
试,爱。”
乌鸦张开嘴,一只绿蝇,一只舌蝇,一只
蚊子
嗡嗡飞出来,扑向杂七杂八的华宴。

“最后试一次,”上帝说,“你说,爱”
乌鸦发颤,张开嘴,呕吐起来,
人的无身巨首滚出来
落在地上,眼睛骨碌碌直转,
叽叽喳喳地抗议起来——

上帝拦阻不及,乌鸦又吐起来。
女人的下体搭在男人的脖子上,使劲夹紧。
两人在草地上扭打起来。
上帝奋力把他们拆开,又咒骂,又哭泣—

乌鸦飞走了,怪内疚地。
-1970


……

殉夫自焚


在你第一次死亡的神话里,
我们的神就是复活了的你自已,
这神圣的一位。我们日复一日的礼拜 ,
伺侯你重生的白色产床,不愿响应的
分娩,一心一意想要的生产,
应当是此刻临盆的诞生。

我们耐心等待。
你精疲力尽的延长的阵痛
给我们以献身的态度。假若
三天里由于要生产,你在你身体上
施加野蛮的动作,对着水泥墙
猛撞你的脸,让你自已死掉
(希望你死掉),你会变得怎样?

我们害怕
我们的孩子会受损伤,可能在
死亡挣扎的怀孕期受伤害。
我们的希望也泯灭,你表现的
令人悲哀的痛苦也是快乐:
你自己母亲的角色。我是助产士。
日常生活的烦忙无非是毛巾、热水壶 、
里面没有 麻醉气的橡胶麻醉面罩、
你一直想得到的安慰剂,
你像吞食可卡因似地把它吞下去。
你的阵痛吓坏了你。
肚里想要出来的东西吓坏了你。
你不知道它会是什么东西--
它却是你唯一想要的东西。
一年年,一月月,一周周,夜复一夜 ,
我躬身在那里,仿佛俯身于书页,
哄它出世,用我的耳朵贴近你的肚皮
倾听我们未出生的婴儿,倾听它的心 跳,
减缓你的恐惧。用催眠术按摩你入睡 ,
对着那很快要落入我们的草帽的星宿 低语,
直至羊水迸发,我被感动得忘了自己 。
像我抗议、抵制的那样,我被席卷在
洪水里,一阵新神话的雷鸣。
我滚动在蛋白状粘液下面,瞥见
你阵痛的呼喊像电影里的产妇一样,
声音忽高忽低,这不是伴随
滑溜溜香喷喷的新生女婴的哭声而呼 喊,
也不是伴随欢乐的哭泣而呼喊,
而是伴随遥远的史前时期
悼亡者的尖叫而呼喊。
在死后,在我们的时代之外。
印在录音带纹道里的呼喊
此时此刻无法停止。
你自己在火焰里生下了你。
我们的新生婴孩是火焰中的你自己。
那一条条火舌就是你的舌头。
我爆发过尖叫,那是火焰。
我想要说的是:“这些火焰是什么? ”
用我助产士的双手不是向火焰泼水,
而仅仅是扑灭尖叫的火焰,尖叫
使火焰愈烧愈旺,尖叫从火焰里滴落 。
我难以回避喷射火焰的火炬。
你是火化柴堆上的儿童新娘。
你的火焰依靠盛怒、爱
和求助的呼叫而旺盛。
眼泪是引火燃料。
我是你的丈夫,在我们的新神话里
扮演你父亲的角色
(我俩浸有美国古老阳光的石油里,
我俩被新生的大孩子所消耗),
不是阳光的新生婴孩,而是
黑暗里火焰和尖叫的大小孩
把我俩的氧气吸光。

张子清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