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森林·我们(组诗)

A 初雪,或G弦上的恋歌

当翩然的蝶群,无望地

飞逐落日中远去的血花

密林夹岸的流波

沉淀最后一支骊歌

你北方的白桦林

以野性的舞姿,纯洁的胴体

寄寓我广袤而灿烂的痴迷

而季节的调色板上

单调的画颜料却凝固着冬的主题

寒星从夜的眼圈流出

染亮极光。残存的叶片

升起挂霜的旗帜

磨擦风的棱角,争夺春天

我紧握空拳的桉树兄弟

你遥望陨落的劫难,树丫的巨掌

横向苍空。告诉我,美丽的白桦林

它们该怎样拧紧太阳的表把

使痛苦之犁耕耘土地和葱郁的日子

采集东方的光芒

向花海、向歌潮,向白天鹅的翅膀

祈求少年的幻想……

B 四月,森林的变奏

积雪,被迟钝的嫩芽

   刺绣出春的图案

四月,站在返青的林梢和大山的肩胛上

   向赭色的地平线呼唤

枞树的歌声饮醉了阳光

和四月和候鸟和林中之河

聚结起绿的躁动与紫的勃起

撬动每一块被暗夜压低的晨曦

哦,红潮泛滥

从达紫香的嘴角渗出涌泉

山的裂痕鼓涌着自由的湛蓝

黄风穿越石孔

向循环的僵死表示敌意

所有雄性的头颅飞扬绿色的长发

沉默。等待。从结局走向开始

任淋漓的叮嘱将心的杯盏斟满


C 一片松林的简历

散放着松脂清香的芳龄

充实了山谷空洞的骄傲

骄傲了野火后万仞峰峦的生机

狼藉的沟回蔓延被损害的美

展示梦幻的原型和世界的和谐

满山的银络

象暴起青筋的斗牛士的粗手

嘎嘎握紧命运的变奏

以破碎残缺的旗帜

高张山洪淹不死的信念

以雷击电烙的肌肤

包容整座峰峦的内涵

玄武岩怒绽剑戟丛生的龙舌兰

植树鸟飞回来了,夏天

热烘烘地举行植物群落的庆典

D 森林,正直的世界

历史的眼睛被强光刺痛

只能从窸窣的叶隙间

拾到一段折射的故事

我们的爱,被土地赞颂的爱

从含钙的年轮再度抽出绿藤

缠绕在野葡萄少女紫色的歌声

晨雾涂亮的魂灵

不是由虚幻的雾所组成的虹

根与根无声地呼应

汇成生命力的强大阵营

如果山雨如磐

溪谷的胸腔就会震荡征鼙与号角的回声

如果肆虐的风雪

冰封了鸟啼、泉喧甚至鹿鸣

那么,一丛丛锯齿般的雪峰

将迎风挺立,以威严而凌厉的个性

切割铁青色的天庭,迸落

纷纷扬扬的云屑、碎片、火星


E 地热与青春

通过地热催动的力,萌发

钢针般的锋芒,并且

根据地球的蕴藉与构造

结出无数颗熟稔的松果

象叮叮当当的风铃

大面积浮现紫罗兰的声音,仿佛

森林女神月光下恣肆地歌唱

土地的馈赠并非没有原因

期待从来都不是为了期待

季节在更新中遗弃霉烂与枯萎

大山清冽而芳醇的乳液

汩汩流入幼嫩含血的次生林带

一束束光的红玫瑰抒情地挥洒

缀满每一片白桦、红松、青杨、紫椴

呵!向上的欲望

使慵倦的心灵充满叶绿素

一切生命之根在逾越禁锢中

获得青春的力量

……

在希望的田野上(组诗)

晨曦速写

晨曦,从五月

芬芳的田野上

走来

她,点亮了

收割信念,挂在

被热风吹黄的

麦穗上

田埂上

拿镰刀的人将笑声

种进光明里了

这时,晨曦携着历史

又翻过一座山头

但,山道旁有人

睡着了

身上盖着光明

镰刀从手上滑下山谷

割断了夜的记忆

我的歌

早该唱了

但,一朵春之花

却开在秋的边缘了

不在山坳里

拾起上霉的音符,如同

不把打满补钉的梦

挂在衣架上

我不唱了

曾和日子一同弯曲的歌

如今,我在历史的皱纹里

采撷着歌词

被修改的世界,将会

在我的歌声里

发展

社会的档案里

我要找回独唱的权利

我的歌声会扩大音乐厅的四壁

象五角星

闪烁在红旗上一样

闪烁在母爱里

要么,我就用生命的力

锤直

那七个音符

焊接今天和未来

烟斗里燃着的思索

犁梢上绕着,这一犁

怎么耕

每一犁都要象记忆一样

靠紧,一寸遗漏,会留下一个

春的失误。为了夏的半稔

转弯的地方,更要

我把思索

握紧在犁档上。晨

展开并延伸在犁沟里的

是我的深沉

拾麦穗的儿童

抱着麦穗的儿童

站直了

他顶着草帽,草帽

顶着太阳,地球

顶着他

象一枚圆钉,钉住

生活版图的一角

他拾起了从父辈肩上

不慎滑落的丰收

一朵笑,在草帽下

开了

我们并行走着。默默地

背诵着一个寓言

——爱情是蓝色的

渐渐地、脚步失律了

感觉也走进陌生的小巷

那寓言乱了层次

我硬是将结尾

背到第一节的位置

雨来得猛。而我

没有湿,那个寓言没有湿

记忆也没有受凉

因为你撑过来一把伞

撑出一方晴天

可是,分手的时候

我只说,天空是蓝色的

在彼此的心壁上,我怕

那两个字不敢舞蹈

你远去了,留下

阳光下的怅然

虽然我已穿过那条雨巷

虽然我们都走向莫愁路

……

我终于转过身去

我终于转过身去

后面是一声怪异的笑

许多蜘蛛的目光

还在小巷里爬动

干燥的大路没有笑

风在旁边跺脚

一蓬蓬金色的灰尘生长着

春天眯起眼睛

我不喜欢风

可也并不害怕

我要淡然地忘记他们

一直走向海滨的召唤

那里有许多年老的船

有碎裂的瓷瓶和贝壳

蓝光闪闪的水平面

覆盖着永恒的宁静

我将属于海洋

属于那些纯洁的生命

我和浪花一起去奉献花朵

去热爱牺牲的珊瑚

……

我不相信,我相信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你能微笑,

能用愉快的眼睛,去看鸽子,

能在那条小路上,

跳舞,一边想入非非地

设计着未来。

当我离去的时候,

我不相信,不相信,

那盏灯真的灭了,星星和信

丢了,你的灵魂一片黑暗,

不相信你那样看我,

是真的让我走开。

我不相信,不,真的不信,

我相信,

在沉默中的语言和心,

相信阴云后的太阳,

地层深处静静熔化的石头,

相信梦,相信梦中的等待。

我相信等待,哪怕是

漫长的,黑暗的,哪怕是在坟墓中。

只要那条小路活着,

落满白色和紫色的丁香,

你就会向我走来,

说出一切,就会说:我爱。


我相信,我是幸福的,

甚至幸福得不能呼吸,

不能回答你的询问

我等得太久,已变成了

一片山谷,已经变成了

山谷中泉水和云雀的歌声。

……

1461 0 0

清晨

清晨

我站在阳台上

世界在脚下畅快地流着

象是服从一个迫近的召唤

象是在喧哗中追求永恒

这才是生活呵

魔法消除之后的生活

所有的人

都在惊奇地寻找自己

寻找那

晃动在摇篮中的儿歌

闪动在睫毛下的激动

以及一切自然的魅力和应允

再不用担心

眼睛会拒绝奔向色彩

心和心会长久地停止交谈

谁不想流动呵

哪怕是在峭劲的风中奔走

只要是

能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能走进一些洞开的扉门

能把头在阳光里高高仰起……

当生活用果断的手将你推动

你会发现

每一条融雪的道路

都通向一片湿润的树荫

每一绺飘动的黑发

都是没有声音的语言

而跳跃在路面的光点

象是英雄们富于启示的眼睛……

终于,这一天终于到来

冬天已从我脚下融化

当想到一个没有雪的世界

我的灵感就象太阳般变得灼烫

从此

可以在白昼朗诵我的诗篇

可以在壁画上找到解放的神祈

可以路过高墙而不必惊惶

可以放心地呼出炽热的空气

这一切

不曾是杂揉着青春泪水的梦吗

当它铺展开来

竟有这样微笑般的魅力

温煦地,撞击着我的心胸

我再也无法忍耐

从第一瞥起

我就已属于那流动的世界

它的召唤象生命一样新鲜

它的喧哗淹灭了一切平庸

于是,我在清晨走下阳台

走进那被信念所驱使的神圣洪流

……

黄昏、我和乌鸦

当西部山峦的那颗太阳

炫耀最后的辉煌

我从东部的地平线走来的

乌鸦,唱着沉默的清醒

站在我的肩上

当枯瘦的躯体撑着沉重的头颅

被遗弃的向日葵开始思想

乌鸦,在我头顶飞翔

我和它的投影是浓墨的“!”

醒目地写在大地上

当晚钟在天空的中心回响

巨大的音波漾向四方

乌鸦,在我前面的小路上跳跃

我们同是钟声中的两个音符

起伏在庄严的山脉上

当很红很红的月亮升起

象一颗奇异而陌生的朝阳

乌鸦,站在我的掌上

用一对理性的眼睛

凝视闪烁了亿万年的星光

1974.11

……

我的歌

我的歌

是和秋叶

联欢的纺织娘

是从夏日的傍晚

浓浓的叶子里

挤过去的一缕微风

我的歌

是冬天

坚冰底下

咬紧牙关的流水

是春天

骤然从嫩绿的草丛中

回到蓝天的云雀……

世界

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

而失去生命

可我

没有这支歌

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我的歌

是昂起头颅

一次次扑打的礁石

粉碎又愈合的海浪

是插着一支箭

也要带着最后一滴血

飞向温暖的大雁

生活

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

而失去光彩

可我

没有这支歌

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我的歌

是那个把欢笑

勾在猴皮筋上的女孩的

扎着的蝴蝶结

是那个打着太极拳的老人

融化在晨曦的

长髯

我的歌

是母亲给孩子洗澡

撩起的水珠

是留在小伙子唇上

滚烫的气息

人们

不会因为没有我的歌


而感到绝望

可我

没有这支歌

就会枯萎得没有一点颜色

1980年8月改于北京

……

潮汐

月光下

大海涌起爱的潮汐

月亮离地球越近

大海越是激荡不息

那一层又一层的潮汐呵

涌向了海滩

苦苦地寻觅……


月亮因羞涩而脸红了

——虽然大海并不曾

把她的嘴唇轻轻地吮吸

大海呵

只是从月亮的流照那里

得到了一种深深的激励

那雪白的、爱的潮汐呵

一排升腾起来

一排又跌落下去

——就这样来回往返

  生生不息……

可是,要接近月亮

却是不可能的

——大海知道这个

于是只把月的倩影

默默地带回到海心的深处

象为了孕育珍珠的贝壳

夹进一粒沙子

又旋即紧紧地合闭

——只给观潮者

留下一个永恒的迷


这是沉默

又是默许

……

偶遇

春季光临一样

你不知不觉中悄悄走来

遍地就泛起油油的嫩绿

不用很久很久的了解

不用很长的话去熟悉

坐下来离得很近

手不知该放在哪儿

目光却十分任意

一阵阵浪花般的笑

偶尔一会儿火山似的沉默

都在一层层接近

从心里荡漾又沉浸到心里

天晚了,你该回去

什么也说不出

紧张中笨拙地挤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不敢希望你再来

就不能留住你

你长得不漂亮

就是忘不了你那副神气

一双温泉似的眼睛

怎么望也望不见底

你走了,真的

象有一天早上的太阳

只剩下我

盯着那块你划来划去的玻璃

在我们偶遇的地方

走来走去

不能说,不敢问,不一定再见时

能感到不

我想念你

帮你挤上汽车

你隔着窗户向我招手

一遍又一遍

我站在车站也象一辆公共汽车

不知该怎么办

时间在那儿是一瞬间,以后又那么慢

固定的路线牵引着我们

夜班车拉开

我们之间的距离

……

傍晚,在海边

你月亮一样

在我的桅杆前上升

傍晚,在海边

一声不吭

你总不开口表白

可我感到了

你的眼睛和心灵

很亮,很透明

你老躲在我身后

牵来满天明亮的星星

可山路上和每朵浪花里

也都有你的身影

我已睡了

你还守着我的梦

一动不动

我们相识在海上

深冬一个很冷的夜晚

分别在一片朝霞里

现在,我已离开那很久

走得很远很远了

可你还在送我

在那片雾一样的山楂树林

那条泥泞的羊肠小道

在那片深深的没有太阳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