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责备我的眉头

揭掉疮疤,让我忘记皮鞭,我不能够;

擦去唾液,让我忘记耻辱,我不能够;

拨开蒙翳,让我忘记风沙,我不能够;

扬起笑脸,让我忘记狰狞,我不能够;

  是生活教会了我思索,

  别责备我的眉头——


既然五脏里曾滚动过污血和毒瘤;

既然手术针正缝合着溃疡的伤口;

既然神经正编排着新的队形;

既然古老的纤绳正勒进我枯瘦的肩轴;

  那么,别遮掩我的痛苦,

  别责备我的眉头——

寒冬时我皱眉,那是因为阴风抽打着皮肉;

早春时我皱眉,那是因为霜雪还残留在心头;

如今我皱眉,是因为我总嫌世界热得不够;

将来我皱眉,是因为还要将温暖播撒环球;

  思考的路哇,一经开始便没有终点!

  别责备我的眉头——


弯弯的笑眉,能使心花怒放能够延年益寿,

可松懈的琴弦不能伴奏歌舞更不能射出箭头。

世弄上,如果只有哲学家思考,显然不够。

思维的大海都汹涌澎湃,普天下也不会洪水奔流。

  思考是生活的栅栏呵,

  别责备我的眉头——

我们的民族应该不习惯满足,应该不习惯于点头,

我们的国家不应该习惯于一个大脑指挥几亿双大手。

古老的黄河,给了我们太多的善良,太多的憨厚,

一辈辈的手脚磨出了老茧,大脑也不应该生诱!

  快补偿那失去了的沉思吧,

  别责备我的眉头——


牛顿皱眉,落地的苹果才敲醒了困惑的地球;

爱迪生皱眉,宇宙里才增添了亿万个额外的白昼;

马克思皱眉,人类才第一次懂得了自己的过去将来;

肖邦和达·芬奇皱眉,声波和色彩才获得新的自由;

  人类在思考中飞腾啊!

  别责备我的眉头——


现成的答案,总是灰暗,总是陈旧,

新鲜的谜底,永远等候勤奋的深求。

贫穷总是伴着愚昧姗姗而走,

科学和民主永远是难舍难分的同胞骨肉。

  啊,国土上“勤劳”和“智慧”已挽起了神圣的

   双手,

  加进思索的汗水定能浇灌出沉甸甸的丰收!


我的额头有一条大江奔走,

我的额头有一万张大犁在开沟……

条条皱纹,那是我层层的心潮呵,

每一次心灵的颤动,都荡起汹涌的海流!

  我的眉头,倒拧的眉头,俯冲的眉头,

  象两道长长的翅膀,张弛起落,舒展自由!


啊,在生活的海洋上你扬落翻飞吧,

那是我上下奋翮的——

思想的海鸥!

1979.12 初稿

1980.2  再改

……

夜,一个青年在海滨

我和咸涩的海风一起

徘徊在

长长的海滨——

大海,不睡呀

把皱巴巴的手绢儿

揉来揉去……

▲(涛声!滚滚失眠的涛声!)

……往事

在灰蒙蒙的海面上走

金色的童年

欢蹦乱跳地闪动

▲(涛声!由远而近的涛声!)

扬着浴巾,跑向大海

爸爸欢呼般地把我举向高空

沙滩。依然是

滑梯一样平缓的沙滩

走吧……腿

身体怎么竟这样沉重

多少个夜晚

任狂风扑打我的胸膛,象石头

我木然地站立着。不动

▲(涛声!闪电般锋利的涛声!)

一个人——不,一个孩子

就这样老啦

走呵……我走着

长长的海滨——

我,幻想过生活的大海呀

天蓝色的小航海家们

播种过鲜亮亮的理想和热情

结果,大海冲来了

海浪一层层漫上我的额头……

▲(涛声。涛声。)

就这样,把手插在衣袋里

默默地走

衣袋!……我曾失去很多很多呀

那一枚枚

积攒起来又遗落了的

金币一样的清晨和黄昏……

▲(涛声!暴躁不安的涛声!)

走,腿和思绪

年轻而刚健地前行

海风

凶猛地喊,把我推来推去

▲(涛声!涛声!涛声!)

告诉谁呢?大海

我——

过早地想到过死!

爸爸。砖一样厚的档案

血,陌生而又无声的眼睛

可是,我

也抢过鞭子呀……

旋转的传单,蜂拥的人群

惊叫。爆裂。翻滚……

▲(涛声!涛声!黑色的涛声!)

夜,真慢。真沉

只有海,围着长长的海岸

呼叫着。奔跑着……

我的喉咙也嘶哑过,哽咽过

以幼稚的心

追赶过一个疯狂的年代

苦辣的酒

我一杯接一杯地干过呀

疲倦。晕眩。真想躺下去,真想

多少次……不,不

轰隆隆,轰隆隆

▲(涛声!一声比一声洪亮的涛声!)

我们

诅咒过。抗争过,思索过

有时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涛声!涛声!)

▲(从每一层波浪里挣脱出来的涛声)

▲(涛声……涛声……涛声)

黑色的大海

黝黑色的

象亿万亩起伏不平的田垄

那是土地!那里面

流淌着人的混浊的液体(我们的!)

而眼前,却还没有绿色的森林

但,我相信

土地和大海——她们都懂

生长,在韧性地进行

脉溥呀,永远不是孤单的

此刻,在我身旁

一个黑脸汉子仰卧着

正一起一伏地掀动着宽阔的前胸

(涛声!巨大自鸣钟摆动般的涛声)

海。涛声。海……

让我想起历史

几万万年前

生命,就从这里爬上岸——

于是,火焰开始蔓延

智慧挽起力量,舞蹈

炮烟与壁画一起飘向长空……

(涛声!一百四十年前

也是这黑色的夜晚,涛声

黄河和长江,一起颤动

一个古老民族的双弦琴上

奏出悲壮的低音……

涛声!啊!惊叫的涛声!涛声)

……乌黑的炮筒,蓝霉菌似的眼睛

海岸呀,弯曲的脊梁上

拖着一根长长的辫子……

(涛声。涛声。涛声。)

我觉得,海面上

开来了无数只登陆艇……

(涛声!撞响在东方海岸的涛声)

掀荡。掀荡。掀荡

大海,过着一种

永恒跃动的生活

蛋壳遗失了,珊瑚虫一代代堆积

海的深处

含蕴着无数无数只生命

自由的鱼

海带飘拂的黑发,电鳗——

那喷射电波的精灵……

啊,比人类更古老

比万物更庞大的海呀

我——以整个生命

面对着你

在凝重的流质中

有一种旋律传导入我的心胸

年轻的我,和生活,站在一起!

生活!生活!生活呀

是的,我听到了一种声音

年轻,我还这样年轻!听到了呀

(涛声!一声声呼喊着我名字的涛声!)

大海

轰隆隆,轰隆隆地笑着

向我滚来

远方,闪着明明灭灭的灯火

我知道

有一个劳动者的位置在等候我

那里,是我贫穷而憨厚的小城

海,一层层漫过我的脚

伸出手,推我离去

走属于我的道路

一下一下,用强有力的节拍

把我撼动,撼动……


(涛声。涛声。涛声。

响彻黑夜,响彻海滨的涛声!)

……

既然

既然

前,不见岸

后,也远离了岸

既然

脚下踏着波澜

又注定终生恋着波澜

既然

能托起安眠的礁石

已沉入海底

既然

与彼岸尚远

隔一海苍天

那么,便把一生交给海吧

交给前方没有标出的航线!

……

小镇人物


——我又来到了我下乡的那个小镇,住了两个星期。

那里的人,我是难忘的。


A

黄昏。小镇。

一位大嫂

在这暗红色的寂静里

倚着一扇门

那是扇破了几个小洞的门


我从门前走过


……麻绳

夕阳的金线

那灰白的鞋底

又象是一片云……


——大嫂在纳着鞋底

在缝补着一个黄昏


我从门前走过

她突然抬起头

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的双眼紧盯着我的脚

我的脚下

响着黑皮鞋锃亮的声音


我加速走着

门前的寂静被我踏碎——


她推门进屋去了

我走向了远方

这同是为了

迎接一个没有叹息的早晨


呵,早晨


在我穿皮鞋走着的路上

在大嫂香喷喷的梦里

……早晨


B

小镇的边上

有块林子

我在那里边走边想


四年前……

……那个姑娘……

(那是个采野菜的姑娘)


早晨她背着筐

(筐里装着“酸浆”)

在林子里走着

走到我的身旁

她羞羞答答地一个笑

敲开了我这

从没有开过的爱的心房


(那是个打柴的姑娘)


黄昏她背着柴

(柴象石头一样沉)

在林子里走着

走到我的身旁

我忽然在想

我和她……

……这怎么可能

我的叹息敲着夕阳


她在林子里走着

几片枯黄的叶子

轻轻落在她的头上

……粗布花袄

飘进了

冒着炊烟的那间草房


已经四年了

听说她出嫁了

婆家就在这个镇上

她还在林子里走呵

采野菜

打柴

……

象过去一样


现在

我走出了那个林子

我希望

在我走的这条路上

见到那个姑娘

……

呵!城市


晚风

晚风哼着一支歌走在街上


街,疲乏了

静静地躺在城市的怀里

路灯,流淌着

象啤酒一样颜色的光


啤酒

装在透明的高脚杯里

翻腾着无数个白色的气泡

气泡裹着无数个话题

破了

在这饭桌上流淌


……关于国家

关于昨天、今天

关于酒的浓度和质量……


晚风,是在一个个窗口

一个个院庭

听到这些天天都有人絮叨

而一天比一天新鲜的话题

于是

它把这些话题谱上曲子

轻轻地唱……


晚风哼着一支歌走在街上


它离开了居民区

走进夜宵商店

走进电报大楼

走进科研所和工厂


然后,它把它的歌

放在了那些地方


那些地方闪着忙碌的身影呵

为了明天

劳累了一天的城市

没有脱下工装


晾衣绳

一条长长的晾衣绳

沾满了阳光


从一棵树连到另一棵树上


我拿着一本《中国历史》

走向我的学校

路竟这样长


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

走过长长的

风也在奔走的街道

灰尘也在戏嬉的小巷

来到这晾衣绳下

发现我的衣服脏了


真脏!


每一丝布纹

都浸透了恶酸的潮湿的

记忆和墨污的悲伤


我渴望洗一洗

很渴望呵

我是年轻人

需要美、整洁和干爽


现在,有条件了

清亮亮的水在哗哗地流淌

一条长长的晾衣绳

沾满了阳光


当我又在奔走的时候

沿着新修整的长长的街道、小巷

我看到

太阳底下

恬静地笑着各种颜色

各种样式的服装

……

黄昏


雨夜的回忆

  下乡的第二年(1975),我在县里开完知青会议之后……


那个雨夜

我唱着歌

走在一条泥泞的路上


我追赶 我的村庄

我曾仰慕的那朵云

落下来

湿透了我的衣裳


我的嘴唇

红……紫……

颤抖了

我的整个身子颤抖了

凉。


泥泞的路

走向遥远的地平线

去寻找被云遮住的星光


路上

我身后的一串脚窝

盛着我洒下的一滴一滴的力量

……


我疲倦

我饿

脚窝断了

我倒在那个雨夜里的

一条泥泞的路上


我唱的歌丢了


我用我颤抖的手

默默地摸索着颤抖的大地

仍然追赶着

我的村庄


前方——黑影绰绰

那是吗?

那是

是我亲手抹过泥的草房

——草房上落着鸟粪

灯下坐着我的干娘


在那黄色的泥浆里

在那能够养育种子的泥浆里

爬着

爬向那香喷喷的灯光

我追赶,我的村庄


呵,那个雨夜

丢了我的歌的雨夜

湿了我的记忆的雨夜

我的村庄

和我走在同一条泥泞的路上


黄昏·路上

太阳、这金色的气球

飘落了……

微笑着走来又一个黄昏


(我在还没有清扫的路上)


——糖纸象个孩子

在风里奔跑着

扑上我的衣襟


我的童年除了这张糖纸

还有什么呢?

在我衣襟后面

跳动着我的一颗老成的心


(我在飘浮着灯光的路上)


——还有一些人

和我同样走着

因为天黑了

互相都很留神


我走得很快

——明天是个更繁重的日子


路面上我的影子

象扑向明天的云


(我用我年轻人的速度走着)


我到家了

窗口,那缠着妈妈思绪的灯光

照着我

我轻轻敲着门


路上行人少了

我的身后——


洒满灯光的路上

飘着足音的路上

只有

  风

  老人

……

中国的一条街


在中国的一条街的上空

飞过大片铃声


象一群扑向蓝天的鸽子呵


太阳

东方那圆圆的太阳

开始工作了

开始在那黄色的地平线上滚动


滚动


无数只自行车

无数只呵

汇成了

世界上最磅礴的车队

和太阳同行


这个民族刚刚从夜里醒来

喝了一杯开水

吃了两个小饼

然后就在这条街上

放出了大片的铃声

沿着这条街

是走向工作和走向未来的呵


那灰色、单调的路面

各种颜色在流淌

……

流进工厂

流进学校、机关

流进实验室

于是

铃声就在那些地方栖息了


一群太阳底下的鸽子呵

此刻

正是中国的八点钟……

……

献给我的祖国


一、天 空

蓝蓝的天空

覆盖着我不安的灵魂——


天破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

总要补上几块云


躺在碧绿的大地上

我掂量着

那云象山一样沉


躺在潮湿的泥土里

我的思绪

象阳光下蒸发的雾尘


我要做风

驰过天空

张开剪刀穿起针……


二、大  地

秋暮 一块黑色的土地

在我

黑色的瞳孔里深藏


远处 一道道

弯曲的沟

系着我的肝肠


土地

闪着

被太阳晒黑的光


可知道 每一年

土地要捧出多少

黄的大豆 红的高粱


我俯下身去

决不再只用目光

去播种希望


把脸轻轻贴上泥土

我觉得

我正吻着母亲的手掌

……

送甜菜的马车


马车

在公路上沉重地碾过。

黑夜里

数不清是几辆

有几个跟车的农民?

请记住!

车上装的是甜菜,

能榨出白糖的甜菜。


夜,飘着,象一缕蓝黑色的风。


梦,是缓慢的,

暖气片的散热是缓慢的,

黑暗中走动的钟是缓慢的,

只有马蹄。只有马蹄。

急匆匆地踏着夜。

夜,也睡着了吗?

象不透缝的眼睛。


其实,现在并不很晚,

孩子们还吹着泡泡糖,

作家们有兴致地

讨论神农氏的故事

有几个农民

在颠簸的马车上

悄悄摸过两个甜菜,

掂着它们的分量,

好象比较两个满了月的儿子。

夜,象公路一样,又曲折,

  又长。


这个时候,

黄河和长江都在流动

那被人铭记的骄傲和耻辱。

可谁也不知道,

有几个农民

有几辆马车——

在黑暗中

盼望着糖厂的烟囱:

他们心中的埃菲尔铁塔。


糖是甜的,谁都明白

……

我和他的故事


远远地,

我看见他

那顶金黄色的草帽,

如果奔跑着,

越过这曲曲折折的田埂……

稻田里的水平静地摇着,

在他的脚下。


月色里

有人唱歌,

我听不出

有没有他的声音,

墨一样的树叶

摆着,摆着,

却不飘落,

沙沙,沙沙。

大家去山上玩。

总也不肯

散去的早雾呵!

让我只是

看见那

时隐时现的黄花。

其实,

我们应该在一起

一起弹去

草帽上的灰,

一起摘根

没有人看管的黄瓜。

怪我!

因为我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