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靠近了

我太靠近了,以致无法被他梦到。

我不飞越他,也不逃离他

从树的根部下,我太靠近了。

鱼在网中吟唱,那不是我的声音。

戒指转动,也不在我指上。

我太靠近了。一座着火的房子

我并不在里面,呼救着。太靠近了

让铃铛在我头发上摇出谐音。

太靠近了,无法像客人一样进入

任他们闭绝自身。

我再不会死去,那样轻率

那样随意,那样远离我的肉体

像那次在他梦中。太靠近了。

我品尝这声音,我看见这个单语的闪光躯壳

当我安躺在他怀中。他睡着

比往日更能接近,而他曾是

一个流浪马戏团的收银人,带着一头狮子

如今他正在变成深谷,

铺满落叶,被雪山封闭,

在阴郁的天空里。我太靠近了。

无法从空中向他掉落。我的呼喊

会将他唤醒。而可怜的我

已收□我的形体。

我曾是白桦,我曾是金丝雀。

我曾走出我那个

肤色□丽的茧壳,拥有过

从惊讶目光中消失的优雅,

那财富中的财富。我太靠近了。

太靠近,他无法梦到我。

我把手从这个睡着的头下抽出来。

我的手已经麻木,插满了针

每个针尖上,都坐着一个等候计算的

下凡的天使


达文 译

……

微笑

世人宁愿亲睹希望也不愿只听见

它的歌声。因此政治家必须微笑。

白如珍珠的衣服意味着他们依旧兴高采烈。

游戏复杂,目标遥不可及,

结果仍不明朗——偶尔

你需要一排友善,发亮的牙齿。

国家元首必须展现未皱起的眉头

在机场跑道,在会议室。

他们必须具体呈现一个巨大,多齿的“哇!”

在施压于肉体或紧急议题的时候。

他们脸部的自行再生组织

使我们的心脏营营作响,眼睛的水晶体改变焦距。

转变成外交技巧的牙医术

为我们预示一个黄金时代的明日。

诸事不顺,所以我们需要

雪亮门牙的大笑和亲善友好的臼齿。

我们的时代仍未安稳、健全到

让脸孔显露平常的哀伤。

梦想者不断地说:“同胞手足之情

将使这个地方成为微笑的天堂。”

我不相信。果真如此,政治家

就不用做脸部运动了,

而只是偶尔为之:他心情舒畅,

高兴春天到了,所以才动动脸。

然而人类天生忧伤。

就顺其自然吧。那也不是什么坏事。


陈黎 张芬龄 译

……

隐居

你以为隐士过的是隐居生活,

但他住在漂亮的小桦树林中

一间有花园的小木屋裡。

距离高速公路十分钟,

在一条路标明显的小路上。

你无需从远处使用望远镜,

你可以相当近地看到他,听到他,

正耐心地向维里斯卡来的一团游客解释,

为什么他选择粗陋孤寂的生活。

他有一件暗褐色的僧服,

灰色的长须,

玫瑰色的两颊,

以及蓝色的眼睛。

他愉快地在玫瑰树丛前摆姿势

照一张彩色照。

眼前正为他拍照的是芝加哥来的史坦利科瓦力克。

他答应照片洗出后寄一张过来。

同一时刻,一位从毕哥士来的沉默的老妇人——

除了收帐员外没有人会找她——

在访客簿上写着:

赞美上主

让我

今生得见一位真正的隐士。

一些年轻人在树上用刀子刻着:
灵歌 75 在底下会师。

但老费多怎么了,老费多跑到那里去了?

费多正躺在板凳下假装自己是一只狼。

……

衣服

你脱下,我们脱下,他们脱下

用毛料,棉布,多元酯棉制成的

外套,夹克,短上衣,有双排钮扣的西装,

裙子,衬衫,内衣,居家便裤,套裙,短袜

搁在,挂在,拋置在

椅背上,金属屏风的两侧;

因为现在,医生说,情况不算太糟,

你可以穿上衣服,充分休息,出城走走,

有问题服用一粒,睡前,午餐后,

过几个月,明年春天,明年再来;

你了解,而且也想过,那正是我们担心的,

他想象,而你全都采信;

该用颤抖的双手绑紧,系牢

鞋带,扣环,粘带,拉炼,扣子,

皮带,钮扣,袖扣,领口,领带,扣钩,

从手提袋,口袋,袖子抽出

一条突然用途大增的

压皱的,带点的,有花纹的,有方格的围巾。

陈黎 张芬龄 译

……

未进行的喜马拉雅之旅

啊,这些就是喜马拉雅了。

奔月的群峰。

永远静止的起跑

背对突然裂开的天空。

被刺穿的云漠。

向虚无的一击。

回声——白色的沉默,

寂静。

雪人,我们这儿有星期三,

ABC,面包

还有二乘二等于四,

还有雪融。

玫瑰是红的,紫罗兰是蓝的,

糖是甜的,你也是。

雪人,我们这儿有的

不全然是罪行。

雪人,并非每个字

都是死亡的判决。

我们继承希望——

领受遗忘的天赋。

你将看到我们如何在

废墟生养子女。

雪人,我们有莎士比亚。

雪人,我们演奏提琴。

雪人,在黄昏

我们点起灯。

那高处——既非月,亦非地球,

而且泪水会结冻。

噢雪人,半个月球人,

想想,想想,回来吧!

如是在四面雪崩的墙内

我呼唤雪人,

用力跺脚取暖,

在雪上

永恒的雪上。

译注:叶提(Yeti)是传说住在喜马拉雅山的雪人。

陈黎 张芬龄 译

……

结束与开始

战争过后,

总会有人去清理,

把战场打扫整洁,

而整洁决不会自行出现。

总会有人把瓦砾

扫到路旁边,

好让装满尸体的大车,

畅行无阻地驶过。

总会有人去清除

淤泥和灰烬,

沙发的弹簧,

玻璃的碎片,

和血污的破衣烂衫。

总会有人去运来木头,

好撑住倾斜的墙壁。

给窗户装上玻璃,

给大门安上搭扣。

这些工作不会一蹴而就,

安们需要岁月。

所有的摄影机

都已去参加另一场战争。

桥梁需要修复,

车站需要重建,

卷起的袖口,

已经破成了碎片。

有人手里拿着扫帚,

仍会想起发生过的战争。

有些人听着,

不停地频频点头。

有些人开始东张西望,

感到枯燥乏味。

时常有人

在树丛下挖出

锈坏了的刀枪,

并把它们丢进废物堆里。

那些目睹过

战火的人,

不得不把位置让给

对战争了解较少的人,

了解很少的人,

甚至毫无了解的人。

还有人会躺在

产生前因

和后果的草丛中,

嘴里咬着麦穗,

眼睛望着浮云。

林洪亮 译

……

写履历表

需要做些什么?

填好申请书

再附上一份履历表。

尽管人生漫长

但履历表最好简短。

简洁、精要是必需的。

风景由地址取代,

摇摆的记忆屈服于无可动摇的日期。

所有的爱情只有婚姻可提,

所有的子女只有出生的可填。

认识你的人比你认识的人重要。

旅行要出了国才算。

会员资格,原因免填。

光荣记录,不问手段。

填填写写,彷佛从未和自己交谈过,

永远和自己只有一臂之隔。

悄悄略去你的狗,猫,鸟,

灰尘满布的纪念品,朋友,和梦。

价格,无关乎价值,

头衔,非内涵。

他的鞋子尺码,非他所往之地,

用以欺世盗名的身份。

此外,再附张露出单耳的照片。

重要的是外在形貌,不是听力。

反正,还有什么好听的?

碎纸机嘈杂的声音。


陈黎 张芬龄 译

……

天空

我早该以此开始:天空。

一扇窗减窗台,减窗框,减窗玻璃。

一个开口,不过如此,

开得大大的。

我不必等待繁星之夜,

不必引颈

仰望。

我已将天空置于颈后,手边,和眼皮上。

天空紧捆着我

让我站不稳脚步。

即使最高的山

也不比最深的山谷

更靠近天空。

任何地方都不比另一个地方拥有

更多的天空。

钱鼠升上第七重天的机会

不下于展翅的猫头鹰。

掉落深渊的物体

从天空坠入了天空。

粒状的,沙状的,液态的,

发炎的,挥发的

一块块天空,一粒粒天空,

一阵阵,一堆堆天空。

天空无所不在,

甚至存在你皮肤底下的暗处。

我吞食天空,我排泄天空。

我是陷阱中的陷阱,

被居住的居民,

被拥抱的拥抱,

回答问题的问题。

分为天与地——

这并非思索整体的

合宜方式。

只不过让我继续生活

在一个较明确的地址,

让找我的人可以

迅速找到我。

我的特征是

狂喜与绝望。


陈黎 张芬龄 译

——以上译诗选自《辛波丝卡诗选》
(1998年,桂冠出版公司)

……

一粒沙看世界

我们称它为一粒沙,

但它既不自称为粒,也不自称为沙。

没有名字,它照样过得很好,不管是一般的,独特的,

永久的,短暂的,谬误的,或贴切的名字。

它不需要我们的瞥视和触摸。

它幷不觉得自己被注视和触摸。

它掉落在窗台上这个事实

只是我们的,而不是它的经验。

对它而言,这和落在其它地方并无两样,

不确定它已完成坠落

或者还在坠落中。

窗外是美丽的湖景,

但风景不会自我观赏。

它存在这个世界,无色,无形,

无声,无臭,又无痛。

湖底其实无底,湖岸其实无岸。

湖水既不觉自己湿,也不觉自己干,

对浪花本身而言,既无单数也无复数。

它们听不见自己飞溅于

无所谓小或大的石头上的声音。

这一切都在本无天空的天空下,

落日根本未落下,

不躲不藏地躲在一朵不由自主的云后。

风吹皱云朵,理由无他——

风在吹。

一秒钟过去,第二秒钟过去,第三秒。

但唯独对我们它们才是三秒钟。

时光飞逝如传递紧急讯息的信差。

然而那只不过是我们的明喻。

人物是捏造的,急促是虚拟的,

讯息与人无涉。

……

金婚纪念日

他们一定有过不同点,

水和火,一定有过天大的差异,

一定曾互相偷取幷且赠与

情欲,攻击彼此的差异。

紧紧搂着,他们窃用、征收对方

如此之久

终至怀里拥着的只剩空气——

在闪电离去后,透明清澄。

某一天,问题尚未提出便已有了回答。

某一夜,他们透过沉默的本质,

在黑暗中,猜测彼此的眼神。

性别模糊,神秘感渐失,

差异交会成雷同,

一如所有的颜色都褪成了白色。

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

谁用两种笑容微笑?

谁的声音替两个声音发言?

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

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

谁是剥皮者,谁被剥了皮?

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

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渐渐的,凝望有了挛生兄弟。

熟稔是最好的母亲——

不偏袒任何一个孩子,

几乎分不清谁是谁。

在金婚纪念日,这个庄严的日子,

他们两人看到一只鸽子飞到窗口歇脚。

陈黎 张芬龄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