鼬鼠

直立,黝黑,裹着条纹和花缎如葬礼上的

无袖长袍,鼬鼠的尾巴

炫耀鼬鼠。夜复一夜

我像客人一样期待她。

冰箱把嗡嗡声传入寂静。

我台灯暗淡下去的光波及到阳台。

小小的橙若隐若现于橙树上。

我开始紧张如窥视狂。

十一年之后我再次在整理

情书,启开“妻手”这个词

像一个陈年酒桶,仿佛它那纤细的元音

转化成了加利福尼亚黑夜的泥土

和空气。桉树那股美丽而

无用的浓烈味道说明你不在。

一口酒的后果就像要

把你呛得跌下冷枕头。

而她在那里,那只专注、有魅力、

普遍、诡秘的鼬鼠,

神话化了,非神话化了,

嗅着我五英尺以外的纸板。

昨夜一切又历历在目,就寝时

又想起你那些衣物的煤烟味,

看见你低着头,翘着尾巴在床底抽屉

寻找那件突出跳水身材的黑色睡服。

……

奇异的果实

这就是那女孩的头,像掘出的葫芦。

椭圆脸,李子肌肤,李子核似的牙齿。

他们解绷带似的弄掉她头发上的湿蕨

然后细览盘卷的头发,

放出她皮革似的美貌上的空气。

油脂之头,易腐之宝:

她破碎的鼻子黑暗如泥炭块,

她的眼窝空如旧矿场的坑。

迪奥多鲁斯。西库卢斯承认

他对诸如此类已逐渐处之泰然:

被谋杀的、被遗忘的、无名的、可怕的

被斩首的女孩。逼视斧头

和美化,逼视
已开始有点像敬畏的东西。

……

阳光献给玛丽·希内

阳光照耀,空荡荡的

院子里戴盔甲的水泵

它的铁在热乎起来,

斜挂着的水捅里

水变得稠而甜了。

太阳悬在天空

就像一个大盘子

倚着长长的

午后之墙凉着。

这时,她的双手

在烤盘上忙乱。

通红的炉子

向她发出热气浪,

她穿着沾满

面粉的厨裙

站在窗边。

有时她用鹅毛掸子

掸掉板子上的饼屑,

有时坐下,膝头宽宽,

指甲沾满白粉,

胫部粉斑斑的。

这里又有了空间,

随着两口钟的滴答声,

烤饼又涨起来。

这里有着爱

就像白铁匠的杓子

越过它的光亮

沉入食物箱中。


袁可嘉 译

……

铁匠铺

我只认得一道进入黑暗之门。

外面,旧轴和铁箍正在锈蚀;

里面,锻砧短音的铿锵声,

不可预料的扇形火花

或新蹄铁在水中变硬时的咝咝声。

锻砧一定是在中央某处,

呈独角兽状,一端是四方形的,

固定在那里:一个祭坛,

在那里他把自己消耗在形状的音乐中。

有时候,围着皮革巾,鼻子里满是茸毛,

他斜身靠到窗框外,想起双蹄

在风驰电掣的来往车辆中碰击;

然后咕哝着走进去,轻一下重一下

要打出真铁,要锻出吼叫声

……

铁路儿童

当我们爬上路堑的斜坡

我们的眼睛便与电报杆上的白磁杯

和咝咝发响的电线齐平。

像可爱的悠闲之手它们向东向西蜿蜒

好几英里直到我们看不见,悬垂

在它们被燕子压着的负荷之下。

我们很小并且自忖我们不知道

那些值得知道的事。我们料想文字在电线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闪闪发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种子般装满了

天上的光,生辉的句子,而我们

相比之下是如此地无穷小

简直可以一下字穿过针眼。

……

雨声——纪念理查德。埃尔曼

1

彻夜的抽打泛滥于阳台上的

木板。我一无所思地陷入

它漫长的劳累里,然后意识到

滴水的檐槽和光,并对自己说些

有关死者的无足轻重的套话

例如“人们会想念他”和“你要忍耐住”

2

那有可能是佩雷德尔基诺杂草丛生的

潮湿花园:从残冬的

阴沉里望出去的幻境

被柑橘和伏特加的清澄照亮,

在那里宽厚而又严厉的帕斯捷尔纳克

毫不犹豫地向自己作交待。

“我有欠下一大笔债的感觉,”

他说(据记载),“这么多年来

只写些抒情诗和搞翻译。

我感到有某种职责……时间在消逝

尽管它有很多过失,却比早年

更有价值……更丰富,更仁慈。”

也有可能是雅典街的融雪

和水坑,在那里威廉。阿尔弗雷德站在

潮湿的门阶前,想起了那位在六十岁时

逝去的朋友。“写了《夏潮》之后 ——注:指罗伯特。罗厄尔

将会有一次深化,你知道,某种

更充实的东西……哎好啦,再说一声晚安。”

3

檐槽是一片水的刘海而夏天的

倾盆大雨持续鞭打:你浸泡在运气里,

我听到他们说,浸泡、浸泡、浸泡在运气里。

还听到那洪水,它从下面上涨

叫价和预示吉兆如一件杰作

或像起了一个溢出自身的名字。

……

追随者

我爹在耕地,把马匹驱赶,

鼓圆了肩膀,像一张满帆

撑挂在车辕和土垄之间,

马匹使劲拉,他嘴里呃呃喊。

是行家。他把挡泥板装好,

把尖尖的钢刃固定,它琤亮,

草皮翻过去不会碎掉。

到垄头,缰绳啪的一声响,

汗淋淋的马匹转过身来

回到地里,他一只眼睛

眯成一条缝,向土地斜窥,

估出土垄间行距,确又准。

在他钉靴后,我跌跌撞撞,

有时跌倒于光滑的草皮,

有时他让我骑在他背上,

随他的脚步忽上来,忽下去。

我极想长大成人去耕地.

闭上一只眼,使双臂吃劲。

我能做的却只是在田里

随着他宽阔的影子行进。

我是个废物,总是绊倒,

跌交,哇啦哇啦叫,但现在

却是爹在我后面跌交,

跟着我,硬是不肯走开。

袁可嘉 译

……

山楂灯

隆冬的山楂树不当令地燃烧着,

蟹爪刺,给小个子用的小灯盏,

不想再要他们别的什么,只要他们保持

不让那自尊的灯芯熄灭就行了,

免得亮光招致他们失明。

但是有时候当你的呼吸羽毛般轻歙在寒霜中,

它会变成第欧根尼游荡的形状,

手上提着他的灯笼,寻找一个正人君子;

于是你最后从山楂树背后细看

他把灯笼提到它那齐眼高的枝桠上,

而你却退缩了,当你面对它那黏合的心和核,

它那扎血的刺你希望可以考验并证明你清白,

它那被啄食的成熟审视你,然后移开。

黄灿然 译

……

结婚日

我很害怕。

声音在白天里停止了

而那些形象盘绕又

盘绕。为甚么老是那些眼泪,

他脸上那蛮荒的悲伤

在那辆的士外面?哀悼的

气息从我们那些挥手

告别的朋友身上升起来。

你在高高的蛋糕背后歌唱

像一个被抛弃的新娘,

她追问、狂乱,

然后举行仪式。

我走进男厕

怀着一颗刺穿的心

和一个爱情传奇故事。让我

伏在你的胸脯上一直睡到机场。

……

远方

当我回答说我来自"远方"

关卡那个警察厉声说:"哪个远方?"

他还没完全听清楚我说些什么就以为

那是这个国家北部某地的名字。

而现在它——既是我居住过又是我

离开了的地方——仍然有很长距离要走

像花了很多光年从远方而来
又要花很多光年才抵达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