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开花

渐渐地,石头沉入正午的梦幻之中
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多么简单而明了
石头从来就是石头,而非别的什么
只有石头才能表现石头,正如天空才能表现天空
正午的阳光下,石头旋转着,显现出各种颜色∶
朦胧的雪白,迷茫的暗灰,高贵的鹅黄,肃穆的铁青
完美的个性深陷其中,令一切虚伪者不寒而栗
不要设法改变石头

此刻,我燃烧的目光象火一样抚摸着这块石头
在神圣的炼炉里,远古的幻象纷至沓来
落入苍凉的心海我悚然惊醒
不是我在感觉石头,是石头在感觉我
这种特殊的爱抚令我高兴
我彻底放松了自己,并欲乘风而去
石头却兀自不动,人不如石头沉

这块石头安静地躺在这儿,做着不为人知的大梦
西风,流去三番五次地将它造访
突然有一天,奇迹发生了∶
坚硬的石头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柔和的花瓣
那是对传统的反叛,以一切最顽固的否定之否定
--其实,奇迹早已发生
只是我们寻常的肉眼不能看见

……

酒宴

最后一个客人走了,带走了最后一抹晚霞
天空灰暗,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发愁
我担心明天再见到他的时候
叫不出他的名字

名字是一个人的代号,一种抽象的符号
没有个性,很难记住
而这里,有他留下的淡淡的烟味
这烟味经久不散
扰乱我的清梦

洁白的月光洒进庭院
荒冢上裸露的骨头也许是我的先祖
他们曾经是这儿的常客
冷漠的时间消弥了盛宴的欢乐
从幽暗的子夜,飘出一团团荡漾的磷火
据说这些磷火就是鬼魂
鬼魂,或者我先祖的灵魂
会被一阵狂风吹走吗

会在遥远的天际消失得无影无踪吗
从来没有不散的宴席,也没有永恒的欢乐
一切都无法挽回,一切都不可思议
遥望银河的繁星和宇宙的流云
我肃立庭院静静地想∶他们,都去了哪里?

……

咏冬

风和日丽,这个季节
子虚乌有。

这个季节只是
另一个季节的比喻;

我的死亡,比作
你永恒的爱情。

古怪的农民,
需要的只是种地,

这里种一年,
那里种一年,

人间种一年,
天堂种一年。

瞧,他自己那块地
已荒芜多时了

劳累终年,这个农民
子虚乌有。

这个农民只是
另一个农民的比喻;

我的爱情,比作
向你飞翔的坟墓。

……

丁当把星期天一块一块地敲碎

星期天一大早,丁当
就开始敲打这块石头

没别的事可干。每一下
用同样的力气,敲打着。

石头不会象小鸟那样啼叫,
丁当大概不这么想,他

继续,敲打着。
也许石头会流血,无边无际

把上午涂抹成下午,
把下午涂抹成夜晚,但是

丁当肯定不这么想,
他只是埋头,敲打着。

真让人担心,到底要敲到
什么时候。丁当

不在乎,他还是,敲打着。
几次以为就要停下,但是

仍然,敲打着。
秘密的血液,疯狂的血液

从他母亲遥远的身体起步,
沿路追赶他

丁当没发觉,或者不想知道
他敲打着,直到月亮

从那块石头上,弹起,
汗珠也升入天空,成为星星

这个星期天就这么过去了
丁当敲打着石头

……

父亲



父亲靠在土墙上,看着打谷场上
聊天的人。他们袖着手,用臂弯
向灌溉河方向,指指点点。
劳作了一整天,现在他想起

他并不是一个农民。
越是知道这一点,他越是卖力地
干活,越是想听那一群人恭维他
说他真是种庄稼的好手,又懂得

科学种田。小腿上的泥巴干成
盛开的霉斑,他站着,交替地
用脚搓来搓去。但他不走过去,
只是冲他们笑着,只是让他们

感到他脸上,流动缓慢的阳光
让我,他的儿子
看到他象一杆最高的麦穗,
金黄、饱满,让我一下子明白

我是一个幸运的人
是他的孩子,而不是他们的。
父亲靠着土墙站着,劳累是个秘密
没人注意到,此刻他对墙的依赖



收获季节的阳光,被成片地
割倒,月亮也已送进粮仓;
父亲放下缺口的镰刀,把草帽
挂到墙上,把劳累

挂到墙上。
冬天是等在村头的拖拉机。
我早听见了,祖母说,
从一条土路,颠簸着过来

爸爸,我们在这还要住多久?
不长,不长,就住一辈子。

父亲喝下一碗大麦茶,把最后
一点,泼到冒烟的地里
嘴里嚼着几颗麦粒,下腭处
出现土地几条光亮的皱折



河堤上,父亲在散步
1937-1967,我是他最大的成就

遭人非议的习惯,成为村庄
晚饭时分的背景,由远而近。
“他就会饿的,到夜里更饿,
喝稀饭的人谈什么消化?”

村民低矮的木桌上,他绕着
唯一的一碗腌菜散步
不时地,抬头看看天空。
他们谈论着,一天就过去了

夜色中,已看不出散步的
途径,只能看见
河堤上月光的分布被任意改变着。



竹子午后的投影,在风中
被扫成一堆,在林子的一小块空地上。
暂时还不会被运走,但是迟早会。

林子里的一个儿童,
在空气中时隐时现,
他在等待父亲

一行文字,在竹子间,绕来绕去
以急行军的速度,去平息
一场诗歌王国的叛乱

现在,他掏出一面小镜子。
在很远,就可以看到竹林里
刺目的反光

父亲——我选定的一个词语。
孤立的一个词,已是
这午后时光的全部

……

火车、火车

多美的旅行呵,一觉醒来
就回到了故乡。
古老的城市,
新鲜的人们。

路途劳顿,都留在梦里,
梦里的爱情,还在心中。
他双脚站牢地面,
怕自己再次醒来。

终于学会服用
安眠药的人,
可以热爱火车,
可以热爱有火车的生活了。

站台上,热泪盈眶的
妻子,油漆斑驳,
像一截废弃的旧车厢,
等待一个航向

夜班火车迫不及待地
驶向妻子的山谷,
她都感觉到了——
火车,火车

“你不可以这样,
亲爱的,你的身体!
你最好再服一片,
再服一片安眠药吧。”

不,多美的旅行啊,
火车,火车

……

茶杯上的姐妹

那朵紫色花,与那朵粉红色的
谁也不比谁,在此刻会更让我伤感
我也不偏爱其中任一朵盛开的
姿态。她们竭力想说的

我都可以听懂,但与我没有关系
花瓣、花蕊的形状,说明她们属于
同一种科目,来自同一棵树的
两个不同的愿望。我不想把她们

说得更为清楚,因为我从没有
这样打算过。如果非要我
喜欢她们中的一个,又没有更多
可供我选择,那么,我拒绝。

没有人可以这样要求我
何况,她们也不会接受
这样的方式。不管是紫色的,还是
粉红色的,现在都没有更需要

我喜欢的意思。一打开灯,她们
就结伴盛开在我茶杯的釉面上,那么
单薄,象冰面上的光,一碰就断。
仿佛一松劲,就会在顷刻间

完全枯萎掉——这会儿,我倒是
几乎要为她们,要为这一双
姐妹流泪了——当然,事情还是
老样子:她们并不需要


……

我热爱这样的早晨

我热爱这样的早晨,
我热爱那些和我一起,
怀着同样逼真的心情,偶然走进
这个早晨的楝树、槐树

和树上还在做梦的女友。
看吧,我们现在的的确确
在这样的早晨里,即使你马上
醒来,我们还在。

这样的早晨我奉劝自己
谨慎从事。我看着你,却不敢
让想法明确。因为它们
一出现,就会朝我的身后“哗”地

飞去,飞远。
那样我什么也剩不下,
那样我也许会被牵扯着,一路
拉到远离这个早晨的地方去

毕竟,我热爱这样的早晨。
我只同意,在太阳升起以后,
再对自己的过去,
重新作一番客观的评价。


……

十二只小兽的父亲

你的黄昏,是一顶金色的帐篷,
十二只小兽,将陆续归来。

有本领的,填饱了肚子,
没本领的等待着火炉旁的故事。

星空,帐篷那么高,那么广阔,
美人鱼和慧星、肉汤和银河。

还不止十个!谁也不肯出去,
你戴上眼镜,辨别他们的尾巴。

最大的孩子痛苦地别过脸去,
其余的,在背后传递着你的骨头。

苍老的神情,霜一般徐徐降临,
而爱你的人们依然年轻。

摘下眼镜,你叹了一口气,
十二张毛绒绒的小脸明亮起来。

这个夜晚,谁也不用再出去,
这个夜晚你就是十二只小兽的父亲。


……

当那个人终于转身


风,猎猎作响的,移动的冰块,
冰块中冻结的几张面孔,和风景,
一个角度的光线在风景中,不再变幻

红色的运动衣,无边地漫开,
漫开,几乎成了当天的天气。
一个熠熠闪光的,就要
划破边缘的动作。
爱吧!
当那个人终于转身


用冰块,用乙炔,焊接句子,
通用一个缺乏激情的方向。
他是熟手,开始变得

不知廉耻。
冰块撞击,词语叠加的声音,
那么悦耳,其余的一切,

他已不再关心。
爱吧!
当那个人终于转身


但是时间呢?在他的右上方。
它是一个假设,穿著
红色的运动衣。

爱是一种液体,
词语是固体,而他只是
一个深色的影子,

在半空中渐渐淡去。
爱吧!
当那个人终于转身


站在半个句子余温犹存的地面上,
身后四季如春,而眼前──
他感到了致命的晕眩
扶牢冰块垒就的桥栏。
那一点尚未消失的手感,已够他
安度晚年,和憧憬

一样艰难的来世。
爱吧!
当那个人终于转身


风不再搬运他了。
这个句子和他的一生一样漫长,
一样地在风景中

拒绝风景。
死亡还在静静地流动,
而死亡的姿势已经固定。

一个简单的冲动!
爱吧!
当那个人终于转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