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

有一种肌体的连结,像树叶属于树枝,

还有一种机械的连结,像落叶般抛在大地。

天国之风扇动树叶像扇动火焰和调谐曲调,

但天国之风是上帝对付落叶的磨坊,

在大地下界的石磨上,把它们碾成碎片,化为沃土。

吴笛 译

……

气候炎热,我穿着睡衣,

一条蛇爬向我的水槽,

前去喝水。

在巨大的黑色角豆树的气味奇特的浓荫里,

我提着大水罐走下台阶,

必须等待,必须站住等待,因为他呆在我眼前

的水槽边。

他从暗处土墙的裂缝中爬下,

拖曳着黄褐色的松弛的软肚子,来到石头水

槽的边缘,

把喉咙搭在石槽底部休息。

那儿,水从龙头一点一点地清楚地滴下,

他用笔直的嘴啜饮着,

喝下的水通过笔直的牙床,舒畅地流入松弛

的长长躯体,

静静地流入。

别人超前到了我的水槽,

我呀,像后来的人.等待着。

他从水槽抬起头来,就像一头牲口,

呆滞地盯着我,就像一头喝水的牲口,

从嘴里轻轻地弹出双叉舌头,沉思了一会儿

又俯身去喝了一点,

在这个西西里的七月的日子,当艾特纳火山

仍旧冒烟之时,

他像土地一样发褐,像土地一样金黄,

就像一条从大地的躯体中冒出来的燃烧的大肠。

我所受的教育发出声音,对我说:

必须处死他.

因为在西西里,黑色的蛇是清白的,金色的

蛇是有毒的。

我身上的声音说,假若你是个男子汉.

你就该抓起棍棒,把他打断.把他打死。

但我必须承认,我非常喜欢他,

我格外高兴地看到他安静地来到这儿作客,

在我的水槽里喝水,然后平静地、温和地离开,

用不着道谢,回到大地躯体内其它燃烧的大肠中间。

是否出于懦弱,我不敢把他杀死?

是否出于堕落.我盼望与他交谈?

是否一种羞辱,我竟感到光荣?

我感到如此光荣。

然而,又传出了声音:

“假若你不害怕,你就得把他处死!”

的确,我感到害怕,感到非常害怕,

即使如此,我更感到光荣,

因为他能从秘密大地的黑暗的门中走出,

前来寻求我的好客之情。

他喝足了,

神情恍惚地昂起头来,就像一名醉汉,

并且在空中摇动着他那像有叉的黑夜一样的舌头,

似乎在舔着嘴唇,

接着像视而不见的神,环顾空中,

慢悠悠地转动脑袋,

慢悠悠地,慢悠悠地.仿佛耽于梦幻之中,

开始拖曳长长的、绕成曲线的躯体,

又爬上了破裂的墙面。

当他把脑袋伸进那可怕的洞穴,

当他慢慢地停住.放松肩膀,再继续进洞,

当他撤进那可怕的黑洞,不慌不忙地进入黑暗,

慢慢地把身子拖进去,

一种恐怖.一种对他这种行为的反抗,

占据了我的心身,可他对我不予理睬。

我环视四周,我放下水罐,

我捡起笨重的木头,

啪地一声砸向水槽。

我想我没有砸中他,

但是,他留在后面仓促地摆动着的部位

突然闪电般地蠕动了一下,

进入了黑洞.进入了墙面上的裂缝,

我带着迷恋凝视着黑洞,在这个酷热的宁静的中午。

我立刻感到懊悔。

我想到我的行动是多么粗暴,多么卑鄙!

我憎恨我自己,憎恨可恶的人类教育的声音。

我回想起了信天翁的故事。

我希望他能够回来,我的蛇呀。

因为我又觉得他像一个皇帝,

像一个流放中的皇帝,废黜到了地狱,

他一定会马上重新戴上皇冠。

于是,我失去了一次与人生的君主

交往的机会。

我必将受到惩罚,

因为自己的卑劣。

……

命运

一旦树叶凋落,

甚至连上帝也不能使它返回树身。

一旦人类生活与活生生的宇宙的联系被击破,

人最后变得以自我为中心,

不管什么人,不管是上帝还是基督,

都无法挽回这种联系。

只有死亡通过分解的漫长过程,

能够溶化分裂的生活。

经过树根旁边的黑暗的冥河,

再次溶进生命之树的流动的汁液。

吴笛 译

……

产生意象的爱情

始终

在我的核心

燃烧着一片小小的愤怒的火焰吞噬着我,

因为

越过界线的抚摸,因为爱情炽热的、深入的手指。

始终

在那些深深爱我的人的眼中,

我最终见到她们所热爱的他的意象,

却被当作是我,

误当作是我。

始终

是一只象我的聪明的猴子

嘲笑着我。

于是超过了一切,我现在要

使我自己的赤身裸体

避开产生意象的爱情的嘲笑和抚摸

裘小龙 译

……

绿

天空一色苹果绿,

天空是阳光下举着的绿色美酒,

月亮是其中一片金色的花瓣

她睁开她的眼睛,绿莹莹地

眼波闪耀,象未绽的花蕾一般纯,

第一次,此刻第一次为人瞥见

裘小龙 译

……

巴伐利亚龙胆花

给我一支龙胆花,给我一支火炬!

让我用这支花那蓝色,分岔的火炬给自己引路

沿着那越来越黑暗的楼梯下去,蓝色越来越暗

甚至到冥后去的地方去,就在此刻,从降霜的九月

到那看不见的王国去,那里黑暗醒着,

冥后只是一个声音,

或是看不见的黑暗,被包围在冥王怀抱里更深的黑暗中,

被浓厚阴影的激情穿透,

在黑暗火炬那璀璨的光华中,

黑暗照耀在丢失的新娘和她的新郎身上。

……

钢琴

幽暗中,一个女人对我唱着柔和的歌声,

把我引入回忆,直到眼前重现昔日情景——

一个孩子坐在钢琴底下,在钢弦轰鸣中央

依偎着母亲的纤足,听她微笑着歌唱。

我身不由己,被这歌声的狡诈艺术

诱回往昔,直到我的心哭泣着要求归属

昔日家中假日的傍晚,门窗把冬天阻挡,

舒适的厅内颂歌荡漾、钢琴丁当为我们导航。

此刻哪怕歌手突然爆发出喧声强烈,

黑色大钢琴也热情奔泻。童稚的日月

已经把我迷住,我的男子气概已没入

回忆的洪波,我像孩子似的为过去哀哭。

……

赤脚跑着的婴儿

那婴儿的白脚跑过草地,

小小的白脚就象花朵在风中摇,

停停跑跑象风落风起,

吹过水面,水草很稀很少。

他那双白脚在草中嬉戏,

知更鸟歌声般迷人,飘忽不定,

象两只蝴蝶在玻璃杯上稍息,

发出双翅排击的轻轻声音。

这婴儿会向我奔来,我希望,

就象掠过池水的风影,

雪白的双脚站在我膝上,

我伸出双手去抚摸他们——

象早晨丁香花般凉爽干净,

象新开的牡丹花柔滑坚挺。

……

在阳台上

在幽暗的山前,有一条淡淡的、损毁的彩虹;

在我们与彩虹之间,是滚滚的雷鸣;

下方,青幽幽的麦田里站着农民,

像黑黝黝的树桩,静静地站在青幽幽的麦田。

你在我身边,赤足穿着凉鞋,

透过阳台上赤裸裸木材的芬芳,

我辨别出你的发香;即刻,

迅速的闪电划破长空。

沿着淡绿的冰河,一艘黑色的船

漂过昏暗--又去何方?

雷声轰鸣。然而你有我,我有你!

赤裸裸的闪电在天空中战栗

并且消失--除了我有你,你有我,还有什么?

黑船已经漂走。

吴笛 译

……

迟来的爱情

我不知道爱情已居于我的身上:

他像海鸥一样来临,以扬起的双翼掠过悠悠呼吸的大海,

几乎没有惊动摇曳的落日余晖,

但不知不觉已融进玫瑰的色彩。

它轻柔地降临,我丝毫没有觉察,

红光消隐,它深入黑暗;我睡着,仍然不知爱情来到这里,

直到一个梦在夜间颤抖地经过我的肉体,

于是我醒来,不知道是谁以如此的恐惧和喜悦将我触击。

随着第一道曙光,我起身照镜,

我愉快地开始,因为在夜间

我脸上所纺起的时光之线

已织成美丽的面纱,如同新娘的花边。

透过面纱,我有笑声一般的魅力,

像姑娘在大海苍白的夜间有着定当作响的欢畅;

我心中的温暖,如同海洋,沿着迟来的爱情之路,

曙光洒下无数片片闪耀的罂粟花瓣。

所有这些闪闪发光的海鸟烦躁地飞旋,

在我的下方,抱怨夜间亲吻的温暖

从未流过它们的血液,促使它们在清晨

恣情地追逐撒入水中的红色罂粟花瓣。

吴笛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