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夫卡(彭予译,下同)



他是一只猫头鹰
他是一只猫头鹰,“人”字
刺在断翅下的掖窝
(他被耀眼的光墙照晕,坠落在这里)
刺在地板上抽搐的巨影的断
翅下。

他是一个裹在绝望的羽毛中的人。

……

情歌



他爱她,她也爱他
他的亲吻吮吸出她的整个过去和未来,或
是想这样
他没有别的欲望
她咬他啃他吮他
她要他整个儿进入她
平安、确切,直至永远
他们的喘息振翅飞进窗帘

她的眼睛什么也不想放过
她的目光铁钉般盯住他的手他的腕他的肘
他紧抓住她的手,不让生命将她脱离那个
时刻
他希望时间不再流动
他希望倒下的双臂将她环抱
从那一刻的边缘坠入虚无
或永恒或任何什么
她的搂抱是巨大的挤压
将他压进她的骨头
他的微笑是蜘蛛的叮咬
他就这么躺着,直到她感到饥饿
他的每一句话都是一只占领的军队她的微笑是谋杀者的企图
她的目光是复仇的枪弹短剑
她的每一瞥都是嘴角里心怀叵测的幽灵
他的轻语是个写个没完的律师
他的爱抚是流浪汉最后的希望
她的爱情游戏是铁索的碾磨
而他们低沉的喊叫爬过地板
象头野兽拖着巨大的罗网
他的诺言是外科医生的口罩
她的诺言揭下了他的头盖骨
她要它做一枚别针
他的誓言吸尽了她的元气
他教她编织情结
她的誓言将他的眼睛放进
她秘密抽屉深处的甲醛溶液
他们的尖叫扎进墙壁
他们的头分离,入睡,象切成两半的
西瓜,但爱是不会停止的
他们在相互的纠缠的睡眠中交换手臂的大

他们在梦中占领彼此的大脑

黎明,他们戴着彼此的面孔。

……

死后的生命


我能对你讲什么呢,
你不知道死后有生命?
你儿子的双眼有你斯拉夫和
亚洲的内眦赘皮,这使我们
很感不安,但会变成你的
如此完美的眼睛,后来变成了
湿润的宝石,最纯粹痛苦的最坚硬物质,
那时他坐在高高的白椅子上,
我喂着他吃。悲痛的大手挤着
挤着他的湿脸巾。大手挤干他的泪水。
但他的嘴巴背叛了你——它接受了
我这只脱离现实的手中的餐匙,这只从
比你活得长的生命中伸出来的手。
他的姐姐一天天长大了,
因这创伤而显得苍白,这个
她见不到摸不到感觉不到的创伤,
我每天给她穿蓝色布列塔上衣时敷裹它。
夜里我躺在床上,醒在我的身体里,
一个上了吊的人,
我颈神经被连根拔起,
连结我头盖与左肩的腱
从肩头被扯断,缩成了
一团结——我幻想我的这个痛苦
只有在我精神上用头颈吊在钩子上时
才能解释清楚。
我们这三个被生活丢弃的人
在我们各自的小床上
保持深沉的寂静。
我们被一只只狼所安慰。
在那二月和三月的月下,动物园靠近了。
尽管在城市,却有狼安慰着我们。
每夜两三次,它们唱着,
令人毛骨悚然达数分钟之久。
它们发现了我们所躺的地方。
澳洲野犬和巴西狼与北美的
一群灰狼一道提高嗓门嚎叫。
狼用它们拖长的声音鼓舞我们。
在它们为你嚎口兆
和向我们致哀中,
它们伤害我们,缠住我们,
它们狼化我们,使我们发出狼声。
我们躺在你的死亡里,
在已落的雪中,正飘的雪下。
当我的身体沉入这民间故事里时,
故事里的狼正在森林里为两个婴儿
歌唱,他们在睡梦中变成了孤儿,
睡在他们的母亲的尸体旁。

……

云雀



1

云雀起飞了
象一个警告
仿佛地球是不安的——

为登高,胸部长得特宽,
象高耸的印第斯山上的印第安人

猎犬的脑袋,带刺如出猎的箭

但肌肉
厚实
因为要与
地心
斗争。

厚实
为了在
呼吸的旋风中
稳住身体,

硬实
如一颗子弹
从中心
夺走生命。

2

比猫头鹰或兀鹰还要狠心
一只高翔的鸟,一道命令
穿过有冠毛的脑袋:不能死

而要向上飞



歌唱

死而已已,听命于死亡。

3

我想你就是直喘气,让你的喘气声
从喉头冲进冲出
呵,云雀

歌声向内又向外
象海浪冲击圆卵石
呵,云雀

唱呵,两者都不可思议
欢乐!呼救!欢乐!呼救!
呵,云雀

你在高空,停下来休息
下降前,你摇摆不定

但没有停止歌唱

只休息了一秒钟

只稍稍下降了一点点

然后又上去,上去,上去

象一只皮毛湿透的落井老鼠
在井壁上一跳一纵的

哀泣着,爬上来一点点——

但太阳不会理你的,
地心则微笑着。

4

我的闲情逸致凝缩了
当我看到云雀爬近云端
在噩梦般的艰难中
向上爬过虚无之境

它的羽翼猛击,它的心脏准象摩托一样轰

仿佛是太迟了,太迟了

在空气中哆嗦
它的歌越旋转越快速
而太阳也在旋转

那云雀慢慢消失了
我眼睛的蜘蛛网突然断了
我的听力狂乱地飞回地面。

这之后,天空敞开,空荡荡一片,
翅膀不见了,地球是捏成团的土盐。

5

整个可厌的星期日早晨
天空是个疯人院
充满云雀的声音和疯劲,

尖叫声,咯咯声,咒骂声

我看见它们头向后甩
翅膀向后猛弯几乎折断——在高空

就象撒下来到处漂浮的祭品
那残忍的地球的奉献

那疯地球的使臣。

6

脚爪,沾满饲料,在空中晃动
象那些闪烁的火花
象从篝火中迸发出来的火焰
云雀把嗓门提到最高极限
最大限度地打呀打出最后的火花——
这就成为一种慰藉,一股清凉的微风
当它们叫够了,当它们烧尽了
当太阳把它们吸干了,
当地球对它们说行了。

它们松口气,漂浮空中,改变了音调

下降,滑翔,不太确信可否这样
接着它们吃准了,向下扑去

也许整个痛苦挣扎是为了这一

垂直的致命的下坠

发出长长的尖利的叫声,象剃刀般刮过皮


但就在它们扑回地球之前

它们低低地掠过、滑过草地,然后向上

飞到墙头站立,羽冠耸立,

轻飘飘的,
完事大吉的,
警惕的,

于心无愧的。

7

浑身血迹斑斑古霍兰①垂下头听着
身子绑在柱子上(免得死时倒伏)
听见远处的乌鸦
引导着远处的云雀飞拢来
唱着盲目的歌:

“某个可怜的小伙子,比你更弱,更误入
歧途
将割下你的脑袋
你的耳朵
从你手里夺走你一生的前程。”

……

思想的狐狸

我想象这座午夜时的森林:
有些什么别的东西在活动,
除了钟的孤独
以及这张移动着我的手指的白纸。

我透过窗户看见没有星辰:
有什么别的东西在临近,
虽然深深藏在黑暗中
却正在进入静寂。

冰凉,轻微得象黑暗里的雪花,
一双狐狸的鼻子触着细枝、嫩叶;
一双眼睛帮着它活动,在这里
又是这里,在这里,又是这里,

雪地上的脚印在树丛间
越来越近,一个瘸着的影子
小心翼翼地迟疑在树桩边,
一个空虚的身体大胆地来到,

穿过空地,像一只眼睛,
广阔深邃的碧绿颜色,
闪闪发亮,全神贯注,
来到干它自己的事情,直至

带着突然强烈炙热的狐狸气味
它进入了头脑里黑暗的洞穴。
窗外依然没有星辰,钟声滴答,
纸上却已印下了文字。


① 古霍兰,爱尔兰神话中的最大英雄。
② 意大利著名民歌,叙述对故乡的思念。

③ 乌德乌,一种森林恶魔。

王央乐译

……

雪花



现在地球紧紧抽缩
裹住老鼠愚钝的越冬的心脏。
鼬鼠和乌鸦,仿佛铜铸的模型,
疯疯癫癫地同其他死亡
在外面的黑暗中游荡,
她,也在追逐着自己的末日,
冷酷得象这个月的星辰,
惨白的脑袋重如金属。

……

柔和的阳光


你坐在水仙丛中,
一付天真烂漫的神气,
如同你在照片旁的题辞:“天真烂漫 ”。
照在脸上柔和的阳光
如同盛开的水仙。像那些水仙花中的
任何一株,这全然是
你在水仙丛中仅有的四月。
你新生的婴儿在你的手臂里
像一只玩具熊,仅有几个星期
进入他的天真。在你神圣的照片里:
母亲和婴儿。在你身旁
是对着你仰面而笑的女儿,
只有两个人。像一株水仙,
你俯脸对着她,讲着什么话,
你的话音消失在照相机里。
            一张难认识的照片:
一座有河围绕的山庄,比你的房屋大 ,
你坐在山庄里。你接下去的时刻
像向你走来的一名步兵
慢慢地从无人地带返回,
在某些东西下面躬身,
从没有接近你--
仅仅融化进那柔和的阳光里。

张子清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