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奇异的心血来潮

我有过奇异的心血来潮,

我也敢坦然诉说

(不过,只能让情人听到)

我这儿发生过什么。

那时,我情人容光焕发,

像六月玫瑰的颜色;

晚间。在淡淡月光之下

我走向她那座茅舍。

我目不转睛,向明月注视,

走过辽阔的平芜;

我的马儿加快了步子,

踏上我心爱的小路。

我们来到了果园,接着

又登上一片山岭,

这时,月亮正徐徐坠落,

临近露西的屋顶。

我沉入一个温柔的美梦——

造化所赐的珍品!

我两眼始终牢牢望定

缓缓下坠的月轮。

我的马儿呵,不肯停蹄,

一步步奔跃向前:

只见那一轮明月,蓦地

沉落到茅屋后边。

什么怪念头,又痴又糊涂,

会溜入情人的头脑!

“天哪!”我向我自己惊呼,

“万一露西会死掉!”

……

她住在无人迹的小路旁

她住在无人迹的小路旁,

在鸽子溪边住家,

那儿无人赞颂这位姑娘,

也难得有人会爱她。

她像不为人见的紫罗兰

被披青苔的岩石半掩!

她美丽如同一颗寒星

孤独地闪烁在天边。

她不为人知地活着,也几乎

无人知她何时死去;

但如今露西已躺进坟墓,

对于我呀,世界已非往昔。

……

威斯敏斯特桥上

大地再没有比这儿更美的风貌:

若有谁,对如此壮丽动人的景物

竟无动于衷,那才是灵魂麻木;

瞧这座城市,像披上一领新袍,

披上了明艳的晨光;环顾周遭:

船舶,尖塔,剧院,教堂,华屋,

都寂然、坦然,向郊野、向天穹赤露,

在烟尘未染的大气里粲然闪耀。

旭日金挥洒布于峡谷山陵,

也不比这片晨光更为奇丽;

我何尝见过、感受过这深沉的宁静!

河上徐流,由着自己的心意;

上帝呵!千门万户都沉睡未醒,

这整个宏大的心脏仍然在歇息!

……

丁登寺

五年过去了,五个夏天,还有

五个漫长的冬天!并且我重又听见

这些水声,从山泉中滚流出来,

在内陆的溪流中柔声低语。——

看到这些峻峭巍峨的山崖,

这一幕荒野的风景深深地留给

思想一个幽僻的印象:山水呀,

联结着天空的那一片宁静。

这一天到来,我重又在此休憩

在无花果树的浓荫之下。远眺

村舍密布的田野,簇生的果树园,

在这一个时令,果子呀尚未成熟,

披着一身葱绿,将自己掩没

在灌木丛和乔木林中。我又一次

看到树篙,或许那并非树篱,而是一行行

顽皮的树精在野跑:这些田园风光,

一直绿到家门;袅绕的炊烟

静静地升起在树林顶端!

它飘忽不定,仿佛是一些

漂泊者在无家的林中走动,

或许是有高人逸士的洞穴,孤独地

坐在火焰旁。

这些美好的形体

虽然已经久违,我并不曾遗忘,

不是像盲者面对眼前的美景:

然而,当我独居一室,置身于

城镇的喧嚣声。深感疲惫之时,

它们却带来了甜蜜的感觉,

渗入血液,渗入心脏,

甚至进入我最纯净的思想,

位我恢复恬静:——还有忘怀己久的

愉悦的感觉,那些个愉悦

或许对一个良善者最美好的岁月

有过远非轻微和平凡的影响,

那是一些早经遗忘的无名琐事,

却饱含着善意与友爱。不仅如此,

我凭借它们还得到另一种能力,

具有更崇高的形态,一种满足的惬意,

这整个神秘的重负,那不可理解的

世界令人厌倦的压力,顿然间

减轻;一种恬静而幸福的心绪,

听从着柔情引导我们前进,

直到我们的肉躯停止了呼吸,

甚至人类的血液也凝滞不动,

我们的身体进入安眠状态,

并且变成一个鲜活的灵魂,

这时,和谐的力量,欣悦而深沉的力量,

让我们的眼睛逐渐变得安宁,

我们能够看清事物内在的生命。

倘若这只是

一种虚妄的信念,可是,哦!如此频繁——

在黑暗中,在以各种面目出现的

乏味的白天里;当无益的烦闷

和世界的热病沉重地压迫着

心脏搏动的每一个节奏——

如此频繁,在精神上我转向你,

啊,绿叶葱笼的怀河!你在森林中漫游,

我如此频繁地在精神上转向你。

而如今,思想之幽光明灭不定地闪烁,

许多熟悉的东西黯淡而述蒙,

还带着一丝怅惘的窘困,

心智的图像又一次重现;

我站立在此,不仅感到了

当下的愉悦,而且还欣慰地想到

未来岁月的生命与粮食正蕴藏

在眼前的片刻间。于是,我胆敢这样希望,

尽管我已不复当初,不再是新来乍到的

光景,即时我像这山上的一头小鹿,

在山峦间跳跃,在大江两岸

窜跑,在孤寂的小溪边逗留,

听凭大自然的引导:与其说像一个

在追求着所爱,倒莫如说正是

在躲避着所惧。因为那时的自然

(如今,童年时代粗鄙的乐趣,

和动物般的嬉戏已经消逝)

在我是一切的一切。——我那时的心境

难以描画。轰鸣着的瀑布

像一种激情萦绕我心;巨石,

高山,幽晦茂密的森林,

它们的颜色和形体,都曾经是

我的欲望,一种情愫,一份爱恋,

不需要用思想来赋予它们

深邃的魅力,也不需要

视觉以外的情趣。——那样的时光消逝,

一切掺合着苦痛的欢乐不复再现,

那今人晕眩的狂喜也已消失。我不再

为此沮丧,哀痛和怨诉;另一种能力

赋予了我,这一种损失呀,

已经得到了补偿,我深信不疑。

因为我已懂得如何看待大自然,再不似

少不更事的青年;而是经常听到

人生宁静而忧郁的乐曲,

优雅,悦耳,却富有净化

和克制的力量。我感觉到

有什么在以崇高的思想之喜悦

让我心动;一种升华的意念,

深深地融入某种东西,

仿佛正栖居于落日的余晖

浩瀚的海洋和清新的空气,

蔚蓝色的天空和人类的心灵:

一种动力,一种精神,推动着

思想的主体和思想的客体

穿过宇宙万物,不停地运行。所以,

我依然热爱草原,森林,和山峦;

一切这绿色大地能见的东西,‘

一切目睹耳闻的`大千世界的

林林总总,——它们既有想象所造,

也有感觉所知。我欣喜地发现

在大自然和感觉的语言里,

隐藏着最纯洁的思想之铁锚,

心灵的护士、向导和警卫,以及

我整个精神生活的灵魂。

即便我并没有

受到过这样的教育,我也不会更多地

被这种温和的精神所腐蚀,

因为有你陪伴着我,并且站立

在美丽的河畔,你呀,我最亲爱的朋友,

亲爱的,亲爱的朋友;在你的嗓音里

我捕捉住从前心灵的语言,在你顾盼流转的

野性的眼睛里,我再一次重温了

往昔的快乐。啊!我愿再有一会儿

让我在你身上寻觅过去的那个我,

我亲爱的。亲爱的妹妹!我要为此祈祷,

我知道大自然从来没有背弃过

爱她的心灵;这是她特殊的恩典,

贯穿我们一生的岁月。从欢乐

引向欢乐;因为她能够赋予

我们深藏的心智以活力,留给

我们宁静而优美的印象,以崇高的

思想滋养我们。使得流言蜚语,

急躁的武断,自私者的冷讽热嘲,

缺乏同情的敷衍应付,以及

日常生活中全部枯燥的交往,

都不能让我们屈服,不能损害

我们欢快的信念,毫不怀疑

我们所见的一切充满幸福。因此,

让月光照耀着你进行孤独的漫游,

让迷蒙蒙的山风自由地

吹拂你;如此,在往后的岁月里

当这些狂野的惊喜转化成

冷静的低意,当你的心智

变成一座集纳众美的大厦,

你的记忆像一个栖居的家园招引着

一切甜美而和谐的乐音;啊!那时,

即令孤独。惊悸,痛苦,或哀伤成为

你的命运,你将依然杯着柔情的喜悦

顺着这些健康的思路追忆起我,

和我这一番劝勉之言!即便我远走他方

再也听不见你可爱的声音,

再也不能在你野性的双眸中

看见我往昔生活的光亮一一你也不会

忘记我俩在这妩媚的河畔

一度并肩站立;而我呀,一个

长期崇拜大自然的人,再度重临,

虔敬之心未减:莫如说怀着

一腔更热烈的爱情——啊!更淳厚的热情,

更神圣的爱慕。你更加不会忘记,

经过多年的浪迹天涯,漫长岁月的

分离,这些高耸的树林和陡峻的山崖,

这绿色的田园风光,更让我感到亲近,

这有它们自身的魅力,更有你的缘故。

……

我们是七个

我碰见一个乡村小姑娘:

她说才八岁开外;

浓密的发丝一卷卷从四方

包裹着她的小脑袋。

她带了山林野地的风味,

衣着也带了土气:

她的眼睛很美,非常美;

她的美叫我欢喜。

“小姑娘,你们一共是几个,

你们姊妹弟兄?”

“几个?一共是七个,”她说,

看着我象有点不懂。

“他们在哪儿?请给我讲讲。”

“我们是七个,”她回答,

“两个老远的跑去了海上,

两个在康威住家。

“还有我的小姐姐、小弟弟,

两个都躺在坟园,

我就位在坟园的小屋里,

跟母亲,离他们不远。”

“你既说两个跑去了海上,

两个在康威住家,

可还说是七个!——请给我讲讲,

好姑娘,这怎么说法。”

“我们一共是七个女和男,”

小姑娘马上就回答,

里头有两个躺在坟园

在那棵坟树底下。”

“你跑来跑去,我的小姑娘,

你的手脚都灵活;

既然有两个埋进了坟坑,

你们就只剩了五个。”

小姑娘回答说,“他们的坟头

看得见一片青青,

十二步就到母亲的门口,

他们俩靠得更近。

“我常到那儿去织我的毛袜,

给我的手绢缝边;

我常到那儿的地上去坐下,

唱歌给他们消遣。

“到太阳落山了,刚近黄昏,

要是天气好,黑得晚,

我常把小汤碗带上一份,

上那儿吃我的晚饭。

“先走的一个是金妮姐姐,

她躺在床上哭叫,

老天爷把她的痛苦解了结,

她就悄悄的走掉。

“所以她就在坟园里安顿;

我们要出去游戏,

草不湿,就绕着她的坟墩——

我和约翰小弟弟。

“地上盖满了白雪的时候,

我可以滑溜坡面,

约翰小弟弟可又得一走,

他就躺到了她旁边。”

我就说,“既然他们俩升了天,

你们剩几个了,那么?”

小姑娘马上又回答一遍:

“先生,我们是七个。”

1798

……

孤独的割麦女

看,一个孤独的高原姑娘

在远远的田野间收割,

一边割一边独自歌唱,——

请你站住。或者俏悄走过!

她独自把麦子割了又捆,

唱出无限悲凉的歌声,

屏息听吧!深广的谷地

已被歌声涨满而漫溢!

还从未有过夜莺百啭,

唱出过如此迷人的歌,

在沙漠中的绿荫间

抚慰过疲惫的旅客;

还从未有过杜鹃迎春,

声声啼得如此震动灵魂,

在遥远的赫布利底群岛

打破过大海的寂寥。

她唱什么,谁能告诉我?

忧伤的音符不断流涌,

是把遥远的不聿诉说?

是把古代的战争吟咏?

也许她的歌比较卑谦,

只是唱今日平凡的悲欢,

只是唱自然的哀伤苦痛——

昨天经受过,明天又将重逢?

姑娘唱什么,我猜不着,

她的歌如流水永无尽头;

只见她一面唱一面干活,

弯腰挥镰,操劳不休……

我凝神不动,听她歌唱,

然后,当我登上了山岗,

尽管歌声早已不能听到,

它却仍在我心头缭绕。

……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

在山丘和谷地上飘荡,

忽然间我看见一群

金色的水仙花迎春开放,

在树荫下,在湖水边,

迎着微风起舞翩翩。

连绵不绝,如繁星灿烂,

在银河里闪闪发光,

它们沿着湖湾的边缘

延伸成无穷无尽的一行;

我一眼看见了一万朵,

在欢舞之中起伏颠簸。

粼粼波光也在跳着舞,

水仙的欢欣却胜过水波;

与这样快活的伴侣为伍,

诗人怎能不满心欢乐!

我久久凝望,却想象不到

这奇景赋予我多少财宝,——

每当我躺在床上不眠,

或心神空茫,或默默沉思,

它们常在心灵中闪现,

那是孤独之中的福祉;

于是我的心便涨满幸福,

和水仙一同翩翩起舞。

……

咏水仙

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高高地飘游在山谷之上,

突然我看到一大片鲜花,

是金色的水仙遍地开放。

它们开在湖畔,开在树下

它们随风嬉舞,随风飘荡。

它们密集如银河的星星,

像群星在闪烁一片晶莹;

它们沿着海湾向前伸展,

通向远方仿佛无穷无尽;

一眼看去就有千朵万朵,

万花摇首舞得多么高兴。

粼粼湖波也在近旁欢跳,

却不知这水仙舞得轻俏;

诗人遇见这快乐的伙伴,

又怎能不感到欢欣雀跃;

我久久凝视--却未能领悟

这景象所带给我的精神至宝。

后来多少次我郁郁独卧,

感到百无聊赖心灵空漠;

这景象便在脑海中闪现,

多少次安慰过我的寂寞;

我的心又随水仙跳起舞来,

我的心又重新充满了欢乐。

顾子欣 译

……

悲思

一片黄叶来自黑暗

如蛙跳跃眼前。

我缘何肃立?

我注视生我的女人

直挺挺地躺在病房的

斑驳的黑暗里,僵硬

欲死:急迫的叶拽我回到

雨中的瑟瑟叶声,街灯和市街,

一一在我面前搅混

……

枇杷与山梨

我爱你,腐坏者,

美味的腐败。

我喜爱把你从皮里吮吸出来,

这般的褐色,如此的柔嫩、温和,

如意大利人所说:病态的细腻。

多么稀奇、强大,值得追怀的滋味

在你堕入腐烂的阶段中流溢出来,

如溪水一般流溢。

芬芳扑鼻,像西那库斯的葡萄酒,

或普通的马沙拉。

尽管马沙拉一词在禁酒的西方

将很快带有矫揉造作的意味。

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在转变为葡萄干的葡萄里面?

在枇杷、山梨里面?

褐色病态的纵饮者,

秋天的排泄!

这是什么,它使我们想起白色的神明。

上帝一丝不挂,像去皮的桃仁,

奇特,不太吉祥的果肉芳香,

仿佛渗了汗水,

并且浸泡了神秘。

顶端枯死的山梨和枇杷。

我说,恶魔般的体验非常美好,

似俄耳甫斯的音乐,像下界的

优美的狄俄尼索斯。

离别时分的一记亲吻,一阵痉挛,破裂时分的一股兴奋,

然后独自行走在潮湿的道路,直至下一个拐弯。

那儿,一名新的伴侣,一次新的离别,一次新的一分为二,

一种新的对离群索居的渴望,

对寂然孤独的新的心醉神迷,处在那衰弱的寒叶之间。

沿着奇异的地狱之路行走,越发孤寂,

心中的力量逐一地离去,

然而灵魂在继续,赤着足,更生动地具体表现出来,

像火焰般被吹得越来越白

在更深更深的黑暗之中,

分离而更加优美,更加精炼。

所以,在枇杷与山梨的奇特的蒸馏中

炼出了地狱的精髓。

剧烈的离别的气味。

一路平安!

俄耳甫斯,蜿蜒的、被树叶阻塞的、寂静的地狱之路。

每颗灵魂与自己的孤寂告别,

最奇特的伴侣,

最好的伴侣。

枇杷、山梨,

更多的秋天的甜蜜流动

从你空洞的皮囊中

吮吸出来

啜饮下去,也许,像呷一口马沙拉,

好让蔓延的、自天而降的葡萄向你增添滋味,

俄耳甫斯的辞别,辞别,辞别,

狄俄尼索斯的自我总和,

完美的陶醉中的自我,

最终孤寂的心醉神迷。

吴笛 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