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 静

站在冬天的橡树下我停止了歌唱
橡树遮蔽的天空像一夜大雪骤然落下
下了一夜的雪在早晨停住
曾经歌唱过的黑马没有归来
黑马的眼睛一片漆黑
黑马眼里的空旷草原积满泪水
岁月在其中黑到了尽头
狂风把黑马吹到天上
狂风把白骨吹进果实
狂风中的橡树就要被连根拔起

……

汉英之间

我居住在汉字的块垒里,
在这些和那些形象的顾盼之间。
它们孤立而贯穿,肢体摇晃不定,
节奏单一如连续的枪。
一片响声之后,汉字变得简单。
掉下了一些胳膊,腿,眼睛,
但语言依然在行走,伸出,以及看见。
那样一种神秘养育了饥饿。
并且,省下很多好吃的日子,
让我和同一种族的人分食、挑剔。
在本地口音中,在团结如一个晶体的方言
在古代和现代汉语的混为一谈中,
我的嘴唇像是圆形废墟,
牙齿陷入空旷
没碰到一根骨头。
如此风景,如此肉,汉语盛宴天下。
我吃完我那份日子,又吃古人的,直到

一天傍晚,我去英语之角散步,看见
一群中国人围住一个美国佬,我猜他们
想迁居到英语里面。但英语在中国没有领地。
它只是一门课,一种会话方式,电视节目,
大学的一个系,考试和纸。
在纸上我感到中国人和铅笔的酷似。
轻描淡写,磨损橡皮的一生。
经历了太多的墨水,眼镜,打字机
以及铅的沉重之后,
英语已经轻松自如,卷起在中国的一角。
它使我们习惯了缩写和外交辞令,
还有西餐,刀叉,阿斯匹林。
这样的变化不涉及鼻子
和皮肤。像每天早晨的牙刷
英语在牙齿上走着,使汉语变白。
从前吃书吃死人,因此

我天天刷牙。这关系到水、卫生和比较。
由此产生了口感,滋味说,
以及日常用语的种种差异。
还关系到一只手:它伸进英语,
中指和食指分开,模拟
一个字母,一次胜利,一种
对自我的纳粹式体验。
一支烟落地,只燃到一半就熄灭了,
像一段历史。历史就是苦于口吃的
战争,再往前是第三帝国,是希特勒。
我不知道这个狂人是否枪杀过英语,枪杀过
莎士比亚和济慈。
但我知道,有牛津辞典里的、贵族的英语,
也有武装到牙齿的、丘吉尔或罗斯福的英语。
它的隐喻、它的物质、它的破坏的美学,
在广岛和长崎爆炸。
我看见一堆堆汉字在日语中变成尸首——
但在语言之外,中国和英美结盟。
我读过这段历史,感到极为可疑。
我不知道历史和我谁更荒谬。

一百多年了,汉英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如此多的中国人移居英语,
努力成为黄种白人,而把汉语
看作离婚的前妻,看作破镜里的家园?究竟
发生了什么?我独自一人在汉语中幽居,
与众多纸人对话,空想着英语,
并看更多的中国人跻身其间,
从一个象形的人变成一个拼音的人。

……

玻璃工厂

1

从看见到看见,中间只有玻璃。
从脸到脸
隔开是看不见的。
在玻璃中,物质并不透明。
整个玻璃工厂是一只巨大的眼珠,
劳动是其中最黑的部分,
它的白天在事物的核心闪耀。
事物坚持了最初的泪水,
就象鸟在一片纯光中坚持了阴影。
以黑暗方式收回光芒,然后奉献。
在到处都是玻璃的地方,
玻璃已经不是它自己,而是
一种精神。
就像到处都是空气,空气近于不存在。

2

工厂附近是大海。
对水的认识就是对玻璃的认识。
凝固,寒冷,易碎,
这些都是透明的代价。
透明是一种神秘的、能看见波浪的语言,
我在说出它的时候已经脱离了它,
脱离了杯子、茶几、穿衣镜,所有这些
具体的、成批生产的物质。
但我又置身于物质的包围之中,
生命被欲望充满。
语言溢出,枯竭,在透明之前。
语言就是飞翔,就是
以空旷对空旷,以闪电对闪电。
如此多的天空在飞鸟的躯体之外,
而一只孤鸟的影子
可以是光在海上的轻轻的擦痕。
有什么东西从玻璃上划过,比影子更轻,
比切口更深,比刀锋更难逾越。
裂缝是看不见的。

3

我来了,我看见了,我说出。
语言和时间浑浊,泥沙俱下。
一片盲目从中心散开。
同样的经验也发生在玻璃内部。
火焰的呼吸,火焰的心脏。
所谓玻璃就是水在火焰里改变态度,
就是两种精神相遇,
两次毁灭进入同一永生。
水经过火焰变成玻璃,
变成零度以下的冷峻的燃烧,
像一个真理或一种感情
浅显,清晰,拒绝流动。
在果实里,在大海深处,水从不流动。

4

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
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
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
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
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
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从失去到失去,这就是玻璃。
语言和时间透明,
付出高代价。

5

在同一工厂我看见三种玻璃:
物态的,装饰的,象征的。
人们告诉我玻璃的父亲是一些混乱的石头。
在石头的空虚里,死亡并非终结,
而是一种可改变的原始的事实。
石头粉碎,玻璃诞生。
这是真实的。但还有另一种真实
把我引入另一种境界:从高处到高处。
在那种真实里玻璃仅仅是水,是已经
或正在变硬的、有骨头的、泼不掉的水,
而火焰是彻骨的寒冷,
并且最美丽的也最容易破碎。
世间一切崇高的事物,以及
事物的眼泪。

……

手枪

手枪可以拆开
拆作两件不相关的东西
一件是手,一件是枪
枪变长可以成为一个党
手涂黑可以成为另外一个党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人用一只眼睛寻找爱情
另一只眼睛压进枪膛
子弹眉来眼去
鼻子对准敌人的客厅
政治向左倾斜
一个人朝东方开枪
另一个人在西方倒下

黑手党戴上白手套
长枪党改用短枪
永远的维纳斯站在石头里
她的手拒绝了人类
从她的胸脯里拉出两只抽屉
里面有两粒子弹,一支枪
要扣响时成为玩具
谋杀,一次哑火

……

雪落平原

在冬天里生活
需要一种品质
当白昼越来越短
光明的时刻如梦境稍纵即逝

我们已经慢慢成熟学会遗忘
不再试图诠释生活
也不见打扫干净房间等待奇迹降临
人生的钟表
在痛苦与无聊间摆动
思绪仿佛窗外阴暗而潮湿的云朵

此时雪花飞舞,那么多奔跑的白雪
会不会属于这个世界
会不会属于你,属于这个黑夜?
你看见它们饱含泪水
越过了阴翳和死亡的栅栏
搅动了深处的火焰
穿过这肮脏的城市
穿过这黯淡的生存
比冬日的阳光还要汹涌
白雪,比一首诗还要抒情

你是否听到了天堂的回声
你是否听见了月光的一场梦?

白雪啊,一夜盛开
谁能拒绝过去和未来?
珍惜我们嘴唇里的阳光吧
把黑夜轻轻覆盖

就象白雪覆盖平原
就象这雪后宁静的一夜∶
永不绝望
永不醒来

……

多余的事物

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被看不见的手 操纵
在一堆乱麻里进进出出

明明知道有人为你搬好了石头放在脚下
却还要为自己埋设路障

该说的没有说
该做的不能做 走一步退几步?
没有佛陀
谁能彻悟?谁来援救?

那一片阴影,是渴望阳光的必然结果
就连叹息都是多余的呀——
几枝鱼杆 几条没有鱼钩的线
就钓住了我们的生活

那些多余的事物 生存背后的井
当你揭开它的盖子 人这一生
已被这些多余的事物
淹没

……

珠贝

是什么力量 打开了你?
交出你唯一的珠子——这短命天子的梦

这来于水又弃绝水的物质
这在死中开始的生

因为献予 这比瓷器还要光滑
比玻璃更易碎的心哪

浓缩了一个海洋

……

饥饿的麻雀

我宁愿是无知的
象一只麻雀
在空荡荡的田野上飞

饥肠辘辘的时候
我会想起∶
热爱自己吧!把口袋中的光阴
收紧……

……

念头

登门拜访时
我感觉意志沉重
并且是与世界一起往下
而我本人则相对飞升
那驾鹞而起的轻浮
在一片失重的呼喊声中
上下不得
这堕落还是个惊呼的过程
堕落与不堕落
上浮或下沉
只是表示一种响应的差别
仅此而已
就象你本人偶然路过
没有看到或者注意这一幕
不必认真去想
或者什么都无须参与
我此时不知道是去登门拜访
还是在自闭的传奇里
任凭一个完美的世界去堕落
这个传奇本来就没有痕迹
既然你要堕落
就要允许我飞起
就要有纸鹞的存在
最好是一大群黑压压的人群
手持风筝般的线索
制造沉陷或者放飞的假设
然后你可以去想象我升空的方式
更何况生命是如此头重脚轻
与轻薄的纸极为相配
这纸鹞左右摇摆飘来飘去
就是思想的举棋不定
骨头渐重
肉体不断下陷
而念头本身则无比开阔地上升
我得以有机会拐弯抹角
就登门拜访一事
或快或慢地绕弯子
就这样
有关你的具体下文
总是无法出现
而我本人
也还一直悬在空中
绷紧你的线索

……

时代的偶象

用思想写作象征着记忆
我们的思想尚未能成为时代的偶象
这个世界由人的行动组成
我们用事实求证神话

用记忆写作代表着思想
我们的记忆里装不下时代的偶象
它是个属于过去的议程
我们的行动需要更多的动机

我们在记忆里最新的一段里存在
它最接近我们的感觉
我们构成这最后一个片刻的部分
它转载我们的思想

我们通过写作来创造语言
我们因此知道我们知道什么
我们通过语言传递我们的寓言
在我们的寓言里征服者写下记忆

征服者的记忆里充满鲜血
鲜血里是被征服的肉体心脏和思想
这些肉体心脏和思想组成我们的过去
我们的过去在记忆里属于陈旧的篇章

思想写成的记忆是有灵魂的记忆
我们灵魂的记忆需要时代的偶象
灵魂的记忆来自无数个生命
无数个生命造就时代的延续

记忆写成的思想是有生命的思想
我们生命的思想向往时代的偶象
生命的思想在生活里成长
生活养育了时代的过去现在和将来

思想和记忆都有灵魂和生命
我们用我们的灵魂和生命制造时代的偶象
无论是在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我们都是在这个时代里长大的偶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