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西曼德斯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还半埋着

一块破碎的石雕的脸;他那绉眉,

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那迄今

还留在这岩石上的情欲和愿望,

虽然早死了刻绘的手,原型的心;

在那石座上,还有这样的铭记:

“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

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

这就是一切了,再也没有其他。

在这巨大的荒墟四周,无边无际,

只见一片荒凉而寂寥的平沙。

1817年

译注:奥西曼德斯,古埃及王,据称其墓在底比斯的拉米西陵中。

查良铮 译

……

赞智性美

1

某种无形力量的威严的阴影

虽不可见,却飘浮在我们之中,

凭借多变的翅膀访问多彩的世界,

如夏风潜行于一个又一个花丛;

它以闪烁不定、难以捉摸的眼光

察看每一颗心灵、每一张脸庞,

如同月华倾泻在山间的松林;

恰似黄昏的色泽与和谐的乐章,

恰似星光之下铺展的浮云,

恰似记忆中的乐曲的余音,

恰似因美丽而可爱的一切,

又因神秘而变得更加珍贵可亲。

2

美的精灵呵.你飘向了何方?

你的光彩使人类的形体或思想

变得神圣庄严、不可侵犯,

可你为何弃开我们的国度,飘往他乡,

丢下这个虚空、荒凉、阴暗的泪谷?

阳光为何不能永远编织彩虹,

桂在那边的山川的上空?

为什么曾经显形的物体必将失踪?

为什么恐惧、梦幻、死亡、出生

会给人间的白昼蒙上阴影?

为什么人类会充分地容忍

沮丧与希望、憎恨与爱情?

3

从更为崇高的世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来回答圣哲或诗人的这些疑问——

因此.魔鬼、幽灵、天堂这些名称

始终是他们的一个徒劳无功的结论,

只是脆弱的咒符——它们的魔力

也不能把怀疑、无常和偶然

从我们的所见所闻中清除出去。

唯有你的光辉,如同轻雾飘过山峦,

或像夜风轻抚寂静的琴弦,

弹送出一阵阵柔和的乐声,

或像月华洒在午夜的河面,

把美与真送给人生的不安的梦境。

4

爱情、希望和自尊,如同行云,

在借得的时光里来去匆匆,飘忽不定。

你不为人知,却威严可怖,假如

你和你光荣的随从居于人的心灵,

人啊,定会永生不朽,而且无所不能。

在情人眼中,爱的共鸣时亏时盈,

是你充当使者,传递着爱情——

对于人类的思想,你是滋养的物品,

如同黑略培育着微弱的火光。

切莫离去,纵然你只是一个幻影,

切莫离去——否则,坟墓也会

变成黑暗的现实,如同恐惧和人生。

5

在孩提时代,我曾怀着战栗的脚步,

穿过许多静室和月光下的林莽,

还有洞穴、废墟,遍地寻访鬼魂,

只希望与死者进行大声的交谈。

我呼唤着自幼而知的恶毒的姓名,

没有回音,也不见他们的形影——

当轻风开始调情.有生之物

从梦中苏醒.带来鸟语花香的喜讯,

在这美妙无比的时刻呵,

我深深地思索人生的命运,——

突然。你的幻影落在我的身上,

我失声尖叫,抱紧双手,欣喜万分。

6

我曾发誓,我要向你和你的同类献出

我的全部力量,难道我违背了誓言?

即使现在.我仍以泪眼和狂跳的心,

对千年的幽灵发出一声声的呼唤,

叫他们走出沉寂的坟墓,他们陪伴我

在苦读和热恋的幻想的亭榭,

看守嫉妒的黑夜,直至黑夜消隐——

他们知道,我脸上没有出现一丝欢悦,

除非我心中生出希望,相信你会

使这个世界摆脱黑暗的奴役,

相信你,令人敬畏的美,

会带来这些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

7

当正午过去,白昼变得更为静穆,

出现了一种秋天的和谐的音符,

碧空中也有了一种明媚的色调——

整个夏天,它们都不曾被人耳闻目睹,

仿佛夏天不会,也不配拥有这些!

那么,让你的力量,就像自然的真谛,

侵袭进我的消极的青春,

并且把安详赐给我今后的时日——

我这个人呵,无限崇拜你,

也崇拜仅容着你的一切形体,

啊,美丽的精灵,是你的符咒

使我热爱整个人类,却又畏惧自己。

(吴笛译)

……

给云雀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

谁说你是只飞禽?

你从天庭,或它的近处,

倾泻你整个的心,

无须琢磨,便发出丰盛的乐音。

你从大地一跃而起,

往上飞翔又飞翔,

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

平展着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边唱边飞,边飞边唱。

下沉的夕阳放出了

金色电闪的光明,

就在那明亮的云间

你浮游而又飞行,

象不具形的欢乐,刚刚开始途程。

那淡紫色的黄昏

与你的翱翔溶合,

好似在白日的天空中,

一颗明星沉没,

你虽不见,我却能听到你的欢乐:

清晰,锐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银辉千条,

虽然在清彻的晨曦中

它那明光逐渐缩小,

直缩到看不见,却还能依稀感到。

整个大地和天空

都和你的歌共鸣,

有如在皎洁的夜晚,

从一片孤独的云,

月亮流出光华,光华溢满了天空。

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

什么和你最相象?

从彩虹的云间滴雨,

那雨滴固然明亮,

但怎及得由你遗下的一片音响?

好象是一个诗人居于

思想底明光中,

他昂首而歌,使人世

由冷漠而至感动,

感于他所唱的希望、忧惧和赞颂;

好象是名门的少女

在高楼中独坐,

为了舒发缠绵的心情,

便在幽寂的一刻

以甜蜜的乐音充满她的绣阁;

好象是金色的萤火虫,

在凝露的山谷里,

到处流散它轻盈的光

在花丛,在草地,

而花草却把它掩遮,毫不感激;

好象一朵玫瑰幽蔽在

它自己的绿叶里,

阵阵的暖风前来凌犯,

而终于,它的香气

以过多的甜味使偷香者昏迷:

无论是春日的急雨

向闪亮的草洒落,

或是雨敲得花儿苏醒,

凡是可以称得

鲜明而欢愉的乐音,怎及得你的歌?

鸟也好,精灵也好,说吧:

什么是你的思绪?

我不曾听过对爱情

或对酒的赞誉,

迸出象你这样神圣的一串狂喜。

无论是凯旋的歌声

还是婚礼的合唱,

要是比起你的歌,就如

一切空洞的夸张,

呵,那里总感到有什么不如所望。

是什么事物构成你的

快乐之歌的源泉?

什么田野、波浪或山峰?

什么天空或平原?

是对同辈的爱?还是对痛苦无感?

有你这种清新的欢快

谁还会感到怠倦?

苦闷的阴影从不曾

挨近你的跟前;

你在爱,但不知爱情能毁于饱满。

无论是安睡,或是清醒,

对死亡这件事情

你定然比人想象得

更为真实而深沉,

不然,你的歌怎能流得如此晶莹?

我们总是前瞻和后顾,

对不在的事物憧憬;

我们最真心的笑也洋溢着

某种痛苦,对于我们

最能倾诉衷情的才是最甜的歌声。

可是,假若我们摆脱了

憎恨、骄傲和恐惧;

假若我们生来原不会

流泪或者哭泣,

那我们又怎能感于你的欣喜?

呵,对于诗人,你的歌艺

胜过一切的谐音

所形成的格律,也胜过

书本所给的教训,

你是那么富有,你藐视大地的生灵!

只要把你熟知的欢欣

教一半与我歌唱,

从我的唇边就会流出

一种和谐的热狂,

那世人就将听我,象我听你一样。

1820年

查良铮 译

……

爱底哲学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

河水又汇入海中,

天宇的轻风永远融有

一种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么孤零零?

万物由于自然律

都必融汇于一种精神。

何以你我却独异?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1819年

查良铮 译

……

无常

我们象遮蔽午夜之月的云彩;

它一刻不停地奔跑,闪耀,颤栗,

向黑暗放出灿烂的光辉!——但很快

夜幕合拢了,它就永远隐去;

又象被忘却的琴,不调和的弦

每次拨弄都发出不同的音响,

在那纤弱的乐器上,每次重弹,

情调和音节都不会和前次一样。

我们睡下:一场梦能毒戕安息;

我们起来:游思又会玷污白天;

我们感觉,思索,想象,笑或哭泣,

无论抱住悲伤,或者摔脱忧烦:

终归是一样!——因为呵,在这世间,

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会溜走:

我们的明日从不再象昨天,

唉,除了“无常”,一切都不肯停留。

1814年

查良铮 译

……

往昔

1

你可会忘记那快乐的时刻,

被我们在爱之亭榭下埋没?

对着那冰冷的尸体,我们铺了

不是青苔,而是叶子和鲜花。

呵,鲜花是失去的快乐,

叶子是希望,还依然留贮。

你可忘了那逝去的?它可有

一些幽灵,会出来替它复仇!

它有记忆,会把心变为坟墓,

还有悔恨,溜进精神底浓雾

会对你阴沉地低声说:

快乐一旦消失,就是痛苦。

1818年

查良铮 译

……

西风颂

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

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

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

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

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

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唤出嫩芽,象羊群一样,觅食空中)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不羁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远行;

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象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从天穹的最遥远而模糊的边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处都在摇曳

欲来雷雨的卷发,对濒死的一年

你唱出了葬歌,而这密集的黑夜

将成为它广大墓陵的一座圆顶,

里面正有你的万钧之力的凝结;

那是你的浑然之气,从它会迸涌

黑色的雨,冰雹和火焰:哦,你听!

是你,你将蓝色的地中海唤醒,

而它曾经昏睡了一整个夏天,

被澄澈水流的回旋催眠入梦,

就在巴亚海湾的一个浮石岛边,

它梦见了古老的宫殿和楼阁

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抖颤,

而且都生满青苔、开满花朵,

那芬芳真迷人欲醉!呵,为了给你

让一条路,大西洋的汹涌的浪波

把自己向两边劈开,而深在渊底

那海洋中的花草和泥污的森林

虽然枝叶扶疏,却没有精力;

听到你的声音,它们已吓得发青:

一边颤栗,一边自动萎缩:哦,你听!

哎,假如我是一片枯叶被你浮起,

假如我是能和你飞跑的云雾,

是一个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

假如我分有你的脉搏,仅仅不如

你那么自由,哦,无法约束的生命!

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天空

(因为呵,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

似乎并非梦幻),我就不致像如今

这样焦躁地要和你争相祈祷。

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

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

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音乐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虽忧伤而甜蜜。呵,但愿你给予我

狂暴的精神!奋勇者呵,让我们合一!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1819年

查良铮 译

……

当一盏灯破碎了

当一盏灯破碎了,

它的光亮就灭于灰尘;

当天空的云散了,

彩虹的辉煌随即消隐。

要是琵琶断了弦,

优美的乐音归于沉寂;

要是嘴把话说完,

爱的韵味很快就忘记。

有如乐音和明光

必和琵琶与灯盏并存,

心灵弹不出歌唱

假如那精气已经消沉:

没有歌,只是哀悼,

象吹过一角荒墟的风,

象是哀号的波涛

为已死的水手敲丧钟。

两颗心一旦结合,

爱情就离开精制的巢,

而那较弱的一个

必为它有过的所煎熬。

哦,爱情!你在哀吟

世事的无常,何以偏偏

要找最弱的心灵

作你的摇篮、居室、灵棺?

它以热情颠疲你,

有如风暴把飞鸦摇荡;

理智将会嘲笑你,

有如冬日天空的太阳。

你的巢穴的椽木

将腐烂,而当冷风吹到,

叶落了,你的华屋

就会把你暴露给嘲笑。

1822年

查良铮 译

……

尤利埃尔*

在那遥远,遥远的古代,

只有冥思的灵魂能够瞥见;

甚至时间都还只是荒野,

没有标出后来的日月年。

这是尤利埃尔被逐的经历,

这是发生在天堂里的旧事。

一次,诗人路过昴宿星团,

偶然听到了年轻诸神的交谈。

一宗尘封已久的叛逆大罪,

向他的耳朵揭开了幕帷。

年轻的神祗们正在讨论

形式的法则,格律的标准,

天体,本质,太阳的光芒,

哪些是实体,哪些是幻象。

其中一位的声音深沉刚健,

毫无敬畏,不容任何置辩,

他的神情仿佛要融化整个天穹,

让各处的魔鬼都不禁蠢蠢欲动。

他以神的身份断言,

应当抛弃线的概念。

“自然界根本没有线,

个体和宇宙都是圆,

所有光线的旅行都是徒劳,

恶会赐福,冰会燃烧。”

尤利埃尔目光如剑,

天空漾起一个寒颤;

老战神纷纷摇头,脸色阴郁,

桃金娘花坛上的天使皱眉不语,

天堂的居民们隐隐感觉,

这莽撞的话语将带来灾祸,

命运天平的横梁突然折断,

善与恶的界限突然洞穿,

强大的冥王也乱了方寸,

向着混乱的深渊沉沦。

刹那间,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尤利埃尔的美像枯叶凋零;

他曾是天界的神,尊荣非凡,

此刻却悄悄退到云的后面,

不知是因为他将注定

在重生的海里旋转不停,

还是因为他顿悟的光芒

会将孱弱的眼睛灼伤。

立刻,一阵消弭记忆的风

罩住了每一位神的身形,

他们的唇锁住了秘密,

就像把火种埋在了灰烬里。

但真理的幽灵仍时时显现,

令天使遮掩的翅膀羞惭,

从太阳的轨道里,

从化学反应的果实里,

从灵魂在物质界的旅行里,

从水的迅速变化里,

从诞生于恶的善里,

仍会传来尤利埃尔尖利的声音,充满蔑视。

天空深处,一抹绯红掠过,

诸神颤动着身体,却不知为什么。

1846

注释:

*尤利埃尔(Uriel)是密尔顿《失乐园》中太阳的天使长的名字。

……

厄洛斯*

世界的意义其实很简单,

各种解说却冗长纷繁,

无非是爱与被爱,

人和神却依旧没有学会,

哎,他们一再把它违背,

永远不知悔改。

1844

注释:

*厄洛斯(Eros),希腊神话中小爱神的名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