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论者

天空是镰刀的磨坊──

无法解答的问题,

闪烁,醺醉如飞蝇

不堪忍受的叮吻

在夏季松下的夜空发臭的子宫里。

我记起

木屋上太阳腐朽的气味,

撑紧的风帆,狭长咸湿的裹尸布。

人们一旦见到了神,还有何补救之道?

一旦陷入困顿

没有一部份残存,

没有一根脚趾,一根手指,而且耗尽

完全耗尽了,在烈阳的炙烧中,在

自古代教堂延伸至今的污点里,

还有什么补救之道?

圣餐上的锭剂,

死水边的漫步?记忆?

或在啮齿动物之前,

拾取基督明亮的断片,

温驯的食花者,他们

希望低微易于满足──

驼子在她矮小洁净的茅屋里

在铁线莲的轮辐底下。

难道只有温和,就没有伟大的爱?

大海

可还记得行经其上的人?

意义自分子间滑落。

城市的烟囱呼吸着,窗门淌着汗,

孩童在卧床上跳跃。

太阳盛开,这是天竺葵。

心脏尚未停摆。

张芬龄 译

……

十一月的信

世界上的爱
突然改变了颜色。街灯
疾走着穿过老鼠的尾行。
金莲花开在早晨九点钟。
这是北极的地方。

极圈几乎没有黑色。
黄褐色生丝的草丛如婴儿的柔发。
一片绿色在空气中流淌,
长长地披盖在我的身上,
温情脉脉,使我周身膨胀。

我的脸因着羞怯而发烫。
我也许博大而宽广,我想。
但我又是这样愚笨地幸福,
我的惠灵顿,
粉碎了这奇妙的红色辉煌。

这是我的秉性
一天两次,我的草丛上倘佯。
品尝它诱人的清香
凶猛的灌木带着洁净的鲜绿
呈扇形,坚韧地生长。

我爱
古老颓废的残壁。
我爱这些斑驳的历史,
金色苹果,
我猜测--

我的七十棵树
支撑金红色球体,
在灰浊的僵死之液里。
无数片黄叶凋落,
象铺路的碎石屏住了呼吸。

哦,爱情,哦,孤独,
除了我没有别人
我走向潮湿的旅程。
不可复得的金子张开灼人的血口
吸进树林的液汁,色泽浓重。

赵琼 岛子 译

……

穿黑衣的人

在那儿,三条鲜红的
防波提把灰色大海的
推挤和吮吸接过来

搁到左边,波浪
松开拳头,面对着
鹿岛监狱那暗褐色的

铁丝网围起的海岬,
右边有整齐的猪圈
鸡舍和牲畜饲草,

而三月的冰使山岩中的
水潭平滑如镜,
鼻烟色的砂石岩礁

俯临着布满石头的漫长沙嘴,
每次退潮被水清扫一遍,
而你,从这些白色的石头

之间,迈步走出,传着
无光泽的黑大衣,黑鞋,
黑头发,最后你站定

像远处岛尖上那不动的
漩涡,把石头,天空
把一切铆固在一起。

赵毅衡 译

……

巨神像

我再也无法将你拼凑完整了,

补缀,粘贴,加上适度的接合,

驴鸣,猪叫和猥亵的爆炸声,
自你的巨唇发出,

这比谷仓旁的空地还要槽糕,

或许你以神喻自许,

死者或神祉或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来我劳苦地

将淤泥自你的喉际铲除,

我不见得聪明多少,

提着溶胶锅和消毒药水攀上梯级

我象只戴孝的蚂蚁匍匐于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补那辽阔无比的镀金脑壳,清洁

你那光秃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奥瑞提亚衍生出的蓝空

在我们的头顶弯成拱形,噢,父啊,你独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罗马市集,

我在黑丝柏的山顶打开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良苕的头发零乱

对地平线施以古旧的无政府主义,

那得需要比雷电强悍的重击

才能创造出如此的废墟,

好些夜晚,我顿踞在你的丰饶之角

左耳里,远离风声,

数着朱红的深紫的星星,

太阳自你舌部支柱升起,

我的岁月和阴影互相结合,

再也不去倾听寻找龙骨的轧轹声
在停泊码头的空石上,

……

边缘

这个女人尽善尽美了,
她的死

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
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

冬天的树

潮润的黎明,蓝黑水在进行蓝黑的溶化。
树群在吸雾纸上
看来象植物绘画——
记忆在增长,一圈叠一圈,
一联串的婚礼。

不知道堕胎和怨恨,
比女人们真实,
它们如此不费力地撒种
品尝着不长脚的风
半身浸入历史——

长满了另一世界的翅膀。
在这点它们是利达(1)们。
啊,树叶和甜蜜之母
谁是这些圣母哀悼耶稣的像?
斑鸠们的暗影在唱诗,而无助于解愁。

1972

郑敏 译


(1)利达被化身为天鹅的朱庇特所强奸。

……

采黑莓

小径上空无一人,也空无一物,空无一物除了黑莓,

黑莓植于两侧,虽以右侧居多,

一条黑莓的小路,蜿蜒而下,海
在尽头的某处,起浪 摆莓

大如我的拇指,瘖哑如双眼

漆黑的在树篱中,肿胀

因紫红的汁液。他们把这些都浪费在我的指头上。

我未尝央求这种姊妹血缘;它们一定很爱我。

为了适应我的奶瓶,它们将两头弄平。

黑色的红嘴鸦自头顶飞过,聒噪的鸟群──

随风回旋于空中的烧残的纸片。

它们是唯一的声音,在抗议,抗议。

我想海根本不可能出现。

高耸,绿色的草原泛着火红,像自内部燃起。

我来到一处黑莓树丛,丰熟得成了飞蝇的树丛,

它们把蓝青的肚皮和翅膀挂进中国的屏风里。

这甜蜜的草莓大餐使它们晕眩;它们信仰天堂。

再转个弯,就到了草莓和树丛的尽头。

现在唯一可期待来临的就只有海了。

山谷间一阵骤风向我袭来,

把它虚幻的衣衫掌掴在我脸上。

这些山丘苍翠甜美不可能有咸味。

我沿着其间的羊径前进。最后的弯处带引我

到山的北面,上有橙色的岩石

面向空无,空无除了一大片空间

泛着白光,和喧闹,像银匠

锤打又锤打着顽劣的金属。


张芬龄 译

……

你是

你是一个丑角,你把握着命运之神,
在星星上行走,晃动月亮的脑壳。
脸腮似鱼,一个通用的器官
在嘟嘟的声响中毁灭了。
线轴般地裹住自己,
猫头鹰一样,被网在黑暗之中。
沉默着,象六月四日白痴节的萝卜,
哦,高高地升起来了,我的小面包。

迷雾中,寻找着相象的邮船。
比去澳大利亚更其遥远。
返回地图册,我们是富有旅行经验的斑节虾。
被波浪抛起,我们亲如兄弟,
象盐缸里的西鲱。
一只鳗鲡鱼娄,装满涟漪。
激动得象一颗墨西哥蚕豆。
对,正如挖到一口井的源头。
一个清晰的回忆,映现在脸上。

赵琼 岛子 译

……

爹爹

你再不能这么做,再不能,
你是黑色的鞋子
我象只脚,关在里面
苍白,可怜,受三十年苦
不敢打嚏,气不敢出。  

爹爹,我早该杀了你,
我还没动手你就死去——
大理石般沉重,一袋子神灵
鬼一般的雕像,一个脚趾灰色
象弗里斯柯的海狗一样大  

象奇异的大西洋上一个头颅
在那里海水把绿豆芽抛上蓝天
在美丽的瑙塞河外的海水里。
从前我经常祈求你复生。
Ach,du,  

说德国话,住波兰城
那个被战争,战争,战争
的压路机辗平的小城。
但这地名太普通
我的波兰籍朋友  

说有一两打之多。
所以我从来不清楚
你住在哪里,到过何处。
我从来没能跟你说话
舌头在嘴里卡住,  

在装铁刺的陷阱里卡住,

inh,inh,inh,inh,

我从来说不出。
我觉得每个德国人都是你
这语言太下流  

象一架引擎,一架引擎
把我当犹太人一般发落。
该去达豪、达斯威兹、倍尔森的犹太人。
我开始象犹太人一般谈吐
我满可以成为犹太人。  

提洛尔的雪,维也纳的白啤酒
都不纯粹不真实。
我的吉普赛先祖,我的奇特命运,
我的泰洛牌,我的泰洛牌,
我有几分象犹太人。  

我始终害怕你,
你有空军,你有军腔,
你修剪整齐的胡子
你的亚立安眼睛,透亮的蓝,
装甲兵,装甲兵,哦你——  

不是上帝,而是一个 字,
如此漆黑,天空也无法穿过。
每个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
脸上挂着长靴,野蛮的
野蛮的心,长在野兽身上,象你——  

你站在黑板旁边,爹爹,
我有你的一张照片,
一条裂痕长在下巴上,而不是脚上,
但你依然是魔鬼,不比
那穿黑衣的人差半分,那人  

把我可爱的红心一咬两半。
我十岁时他们埋葬了你。
二十岁时我有死的意图,
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边,
哪怕你已变成白骨。  

但他们把我从袋里拖出,
用胶水把我粘住。
我给你做了一个雕像,
一个黑衣人,脸象《我的奋斗》  

一个老虎凳和拇指夹的爱好者。
我说我招供,我招供。
因此,爹爹,我终于结束。
黑色的电话线连根剪断,
声音无法爬行通过。  

要是我杀一个人,就等于杀两个人——
那吸血鬼,他就是你,
他吸我们的血已有一年,
说明确些,已有七年。
爹爹,你现在可以安息。  

你肥胖的黑心算盘打得太足,
村民们从来就不喜欢你。
他们踩在你身上跳舞,
脚底是你,他们完全清楚。
爹爹,爹爹,你这混蛋,我结束。

……

生命

触摸它:它不会像眼球一样地畏缩。

这卵形的范围,清澈如泪水。

这儿是昨天,是去年──

棕榈芽和百合花色分明在广阔

无风的针织绣帷里。

用指甲轻扣玻璃杯:

它会砰然作响像中国的乐钟,只要空气稍微动一动

虽然没有人在其间仰视或者愿意回答。

居民都轻如木塞;

人人永无止尽地忙碌着。

在他们脚边,海浪排成单行鞠躬,

从不会暴躁地闯入:

停留在半空中,

收短缰绳,搔足前进像校阅场中的马匹。

头顶上,饰以流苏的云朵们坐着,华贵

如维多利亚时代的坐垫。这家族

情人式的脸孔很能讨好收藏家:

看起来真实,像上好的瓷器。

其它地方风景比较朴实。

灯光连续地投落,令人晕眩。

有个女人把影子曳引成环形

绕着光秃的,医院内的茶碟。

像极了月亮,或一张空白的纸张

好似遭受了某种神秘的突击。

她寂静地活着。

无所凭借,像瓶中的胎儿,

废弃的屋子,大海,平压成图片

她多向度的身体无法进入。

忧伤和愠怒,已被驱除,

就由她去吧。

未来是一只灰色的海鸥

用它猫般的声音嘀咕着离去,离去。

年岁和恐惧,像护士一般,照顾着她,

一个溺毙的人,抱怨这极端的寒冷,

自海中爬起。

张芬龄 译

……